医生还是他平日里那一套,从药箱里取了听诊器,耳挂塞耳中,捉了听诊头,吩咐林老爷解开上衣。林太太见状,忙凑上前,替他将盘扣一个一个拧开,袒出白色中衣来。
屋内瞬间静了,只有林老爷的呼吸起伏,是一种破漏风的沙沙声。林太太往屋角站定,一双隐约风情的星眸搁在凯思身上打量,声音是压低的试探:“您帮医生打下手?”
凯思汉话说得词句颠倒,堪堪能听得一知半解,他怔了一阵,点了下头。
林太太笑开:“看着不像。”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在他金丝单片镜底下的防滑链上睃了睃,笑着低声道:“和医生一样,也是doctor罢。”
凯思含着这话消化了好一阵,才缓缓道:“哈瑞助手,生病。我,帮他,临时的。”
“我就说,”林太太的脸上显出得意欢欣来,“那您是做什么的呢?”
“……我,没有工作。”他说这话时,嘴角噙了一丝礼貌的微笑,略有些不好意思。成为一个异国的无业游民,他到底是沮丧的。
林太太做出恍然的样子,笑道:“没工作才好哩,清闲。”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比划着:“太太,我,弄坏了你们的,灯……”他不知道汉话中的“灯笼”怎么说,只得用手掌勾勒出一个灯笼的形状。
林太太眼珠跟着他的手上下晃动,琢磨了半晌,才悟道:“您想说‘灯笼’么?”
“灯笼,”他微笑,跟着林太太重复,复强调道,“我弄坏了灯笼。”
林太太摆一摆手,道:“没关系,灯笼本来是要换的。”
他听懂了“没关系”,遂歉意地笑了笑。
那边,医生下了诊断:“得了伤风,我留几样药,吃了还不好,再找我,处方放这儿了。”末了,又添一句:“我听说您在抽大烟?”
林老爷有些赧然:“抽得不凶。别听那妇人,净张口胡来。”
医生取下听诊器,转身收拾医药箱,懒得再去为难他。
林老爷还在黄木大床上喋喋地唠叨:“不过是伤风的小毛病,请洋医生来看!杀鸡焉用牛刀?”
林太太嘴上回他:“还不担心你身子么?”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贴身小囊,解了丝绦,兜兜倒出几枚大洋,砸在手心叮当响。林老爷支起身子,瞅见了她低头数钱的模样,内心烦闷起来,扬高声音:“替我送送医生。”
林太太忙把钱握在手心,打起帘子,道:“我送送两位。”
还未跨出房门,便听见外面有人问道:“小姐,您这是作甚?”问了,却无人应她。
林太太脸上还是笑着的,转了头,眼睛朝外面看去时,便没了笑意。她歉意地回头朝医生颔了首,快步迈出房门,朝院里的人影唤道:“南儿,进来看看阿爷。”
依旧没人应。
凯思提脚迈过门槛,抬眼便见院子当中站着个纤瘦苍白的姑娘,一边胳膊环个陶瓷花盆,穿着沙青色的短袄,底下衬一条皂色百褶裙。她立在荒芜的园子里,有一种奇异的美,像一团黑色的火焰,迸出蓝色火花,光是冷的,却烫得肌肤骨头都抽痛起来。
凯思一眼便认出她来。她就是屏后的那个剪影。
她握着铁锹,盯着走上前的下女,摆出一种近似防卫的姿势。
下女说:“小姐,手里东西给俺拿着罢。”
她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眼神很快地瞄了一下林太太,转身翻进了游廊里,像一只误闯的雀。
林太太眼睛早已不再看那姑娘,回转头笑着给两人引路,“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都是掌中珠,心尖儿,就是宠得娇了。”
送到门口,林太太复摸出小囊,将大洋装进去,拉紧丝绦,仰脸笑着问:“足够么?”
医生不答话,接过小囊,含笑对林太太点点头。
林太太千恩万谢。
彼时天已朦胧地黑了,不见星月。林家这宅子着实偏僻,竟叫不到一辆黄包车。凯思和医生并排走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凯思问:“她给够钱了吗?”
医生答说“没有”。
凯思揶揄:“中国终于教会了你宽仁,哈瑞。”
医生哈哈一笑:“我和林太太是舞场认识的。”
“她确实是一个很西式的女人。”
“不,凯思,你没有懂我的意思。”医生语气里勾着狡黠。
“……你是说她是你的……情妇?”凯思想起林太太流转的眼波,细细的眉,他承认她是美艳,可这美艳到底是端庄的,听医生的暗示,他竟有了同等受冒犯的感觉,“她是妻子,是一个少女的母亲……”
“你别忙着用道德谴责我,”医生打断他,“林太太像蝴蝶,你懂的。并且你不得不承认,她很美,连月份牌上画的也比不上她。”
“林家往日是极显赫的家族,到林太太丈夫这一辈,终于败落了。他们刚刚卖了祖传的老宅,据说是偿还林老爷吸鸦片的债——于是到这旮旯里买了间屋子,也是刚搬进去。他们现在生活很拮据,我和林太太好歹也是有交情的,我这是帮她。”医生继续补充道,话里含了得意的意思,“做人要有善心,在中国,这叫积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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