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可能只是一句不过心的问话,但林自南觉得他问得太合时宜了,给她的倾述凿开了一道契机。她开口:“我在想这么一种活法——”
“一个女人,在世人眼中是高攀了一户人家,嫁给人做续弦……也就是补上人家死去妻子的位置。出嫁前,或许是欢喜的,能和爱的人厮守,可嫁进来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觉得委屈,她是受的西式教育,觉得自己不过是爱上一个人,嫁给他罢了,凭什么要受那么多的冷眼,那么多的嘲讽,把她与那些个祈盼攀上富贵人家、麻雀飞枝头变凤凰的女子当做一类?她的丈夫有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是他亡妻的孩子。她每次看到这个孩子,都觉得是这个孩子让她的爱情不洁了,不完整了,并且她不可抑制地想到她遭受的不公正。于是她将所有恨意都倾泻到这个孩子身上。她嫁进来时,还年轻,想法也鲜活,但不可避免地有狭隘的心思,可岁月让她的鲜活死掉了,却没有让她从狭隘和自私里挣脱。她变得只有僵硬的恨。而她的余生,只要她还在这个家中,都在忍受恨的折磨,都在试图摆脱外物施与她的焦灼……或许,她还对她的丈夫存有爱意,但这爱意不足以支撑她下定决心,和她日渐颓废的丈夫一同堕落,一同毁灭,她还在竭力地争取出路……于是,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凯思沉默,半晌,问她:“是林太太?”
林自南哂笑:“太好猜了不是么?”继而,她捂住脸,轻声道:“我今天跟她说了过分的话。”
“你可以说给我听的。”
“我跟你说过,她是要自己找出路的。可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能有什么出路——你能猜到罢。在我阿爷走前老早她便开始谋划了……她去舞场的,你知道么?还不是那条路。她会去做人的情妇,我的后娘,会去当人的情妇,利用她剩余不多的青春和美貌,去搏一个看起来还不至于糟糕的未来。”
“我不觉得这可耻……”林自南自嘲地笑一声,“不瞒你说,如果我到这种境地,也会去做这种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去做交际花……做娼妓。可这乱世,谁不是拼命地想活,拼命地想活好。可她是身在其中的人,她觉得自己可耻。”
“这种羞耻感,是最伤人的,”林自南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发颤,“我没有放过。”
“Two such opposed kings encamp them till in men as well as herbs, grace and rude will. ①”凯思安慰她,“我觉得这种伤害对林太太来说可能不可避免。我很抱歉——南,你可能充当了第一个这样的角色。但你对林太太的理解,我觉得,这仍不失为善意。”
林自南转回身,踮脚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胸口,含糊地说了一句:“翼新,人生太多苦楚,我们要互相体谅。”
她话说得模糊,但那声音却是震荡进心里的。凯思回抱住她,觉得林自南此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生动,可感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朱生豪译文:草木和人心并没有什么不同,各自又善意和恶念争雄。
第二十一章
次日过了中午,竟罕见地来了许多人。林自南面上罩着黑纱,隔一层地瞧这些或配着白花,或指挥着下人搬花圈的陌生人。她见这些人多是烧了纸,连逝者面也不瞧,便凑在继母身边讲话去了,便知这是个什么荒唐情景。
想要俏,一身孝。林太太披麻戴孝,面上不笑,却另有一番风情。她目光也不朝打量她的林自南瞧,只是抹着眼泪,哀哀戚戚地同围上来的男人们讲话。林自南摇了摇头,走到凯思身边。凯思显然也是见了林太太身边的光景,拉过林自南的手,却并不和她议论。
又招待了来客半晌,忽听见一声叫唤:“凯思!”
林自南和凯思不约而同地齐齐朝门口望去,只见医生穿一身齐整的西装,胸口别一朵白花,走到他们面前,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和人讲话的林太太,转回来看他们。
“节哀,”医生朝林自南颔首。
“多谢邓医生。”林自南回礼,又朝凯思道:“你们聊,我去后厨再多煮些水。”
医生见林自南走远了,脸上正经的神色瞬间改换了。他拍了拍凯思的肩,搂过他的肩往旁边走。凯思见他笑得不太像怀着好意,便去扒拉他的手:“想干什么?”
医生道:“凯思,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知道总是清楚的。”
“你又在谋划什么勾当?”
“话不能这么说,”医生耸耸肩,“我只不过是一个追求爱情的可怜人罢了。”
凯思不禁回头瞟了一眼还在应酬的林太太,向医生道:“你还是算了吧。”
医生压低声音嚷嚷他:“你是在否定我追求爱情的权力吗?”
凯思正要反驳他,医生却抢先一步开口:“我只不过想知道,林太太是不是心有所属。啊,我是被爱情折磨的可怜人,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果然,爱情就像罗密欧说的一样,是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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