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低头看,见笋上沾了些许酱汁和剁碎了的佐料,兴致缺缺,这个时节并不是吃笋的时候,想来也做不出什么好滋味。但他也不好拂了余思远的面子,特别是当着卫鲮的面。
这一口下去,却颇有出人意料。
笋汁鲜美,佐料也并不浓,只是围绕着笋的滋味而稍显调剂。他正诧异,余府是从哪里寻来这样新鲜的笋,细嚼之下才发觉这并不是鲜笋,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保存烹调了,难得留住了笋的鲜嫩。
余思远笑道:“这是舍妹从南郡聘来的厨娘所做,南方多竹,他们有特殊的保存方式。”
他的妹妹,除了楚氏膝下那不甚亲近的婉合,也就只剩下弦合了。
卫鲮的眼睛亮了亮,道:“弦合……弦合姑娘很是能干。”余思远含笑着看他,眼中掠过几分深意,“我们家比不得别人家,二娘掌事,大房素来受冷落,母亲又多病,大姐姐素来柔软,里里外外都是弦合张罗,自然比别家的嫡姑娘能干些。”
他将话说得很自然,仿佛不经意中引出来的,可细想之下,对着一个才初初相识不甚亲厚的外男,说这些内帷之事似乎也有些不妥。
江叡将筷著放下,面色也跟着沉下去,幽深的瞳眸中遮出一片阴翳。
卫鲮起先一愣,但转而恢复如常,向余思远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
余思远笑了,似是极为满意他的话,抬起甜白釉小瓷盅给他斟了满杯。
江叡冷眼看着他们,右衽深衣的襟上沾了一点酒渍,他刚要伸手擦拭,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小厮站在幔帘外回:“大公子,前院出了些事,老爷让你去一趟。”
余文翦是知道余思远这里有客的,且他也知道客何等尊贵,本想举家齐迎,但揣摩着江叡的心思,恐他不愿被打搅,这才作罢。
现下派人来请余思远,不惜中断私宴,恐怕前院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余思远起身,掀帘而出,小厮附在他耳边低语,他神色微变,回来道:“二位先坐,家中有些事,我去去就回。”
卫鲮刚要起身,却听江叡先一步道:“你只管去,我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外人,何需客气。”
卫鲮半起的身倏然僵住,面露尴尬之色,又讪讪地坐了回来。
余思远便不耽搁,鞠礼后转身而出。
门又被推上,屋内只剩下卫鲮和江叡,二人对着一桌残羹,像是褪尽鲜妍的残片,瞬时变得乏味。
周遭安然静谧,甚至还带了些冷意,江叡坐得端正,视线幽幽沉沉地落在卫鲮身上,带了些审视打量意味。
卫鲮自余思远走后,便觉如坐针毡,他觉出江叡对他的敌意,却又疑虑,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得罪了这位三公子。
“三公子,你……”
“听闻卫氏在琼州是冠誉一方的儒士大族。”
卫鲮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僵滞的静谧,却被江叡打断,不轻不慢地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卫鲮不明所以,却仍是要谦虚几句:“不敢当,家中远离朝堂多年,不耽政事,怎当得起大族二字。”
江叡轻悠一笑:“这世间并非只有权柄一样是值得尊崇的。想当年卫辽督使临危受命,率军解救北疆四郡于突厥的魔爪之下,响震天下,何等气魄,这样的人物在魏地又能有几个呢?”
……卫鲮不知该说什么,因江叡的神情微妙深邃,虽然有点笑意虚浮地挂着,可意有所指,语调也古怪,不像是要与他单论祖上荣耀。
果然,江叡不等他回应,继续说道:“我听令姚说,你和弟弟是为祭祖才去的越州。卫氏宗祠设在越州倒是不假,可卫氏迁居琼州数十年,竟也没想着把宗祠一并迁过去,还要劳动你们兄弟二人跋涉至此,还险些遇难,也真是令人费解。”
卫鲮脸上的温润舒隽骤然被打散,目露机警地看着江叡,斟酌了片刻,正要出言解释,却又被江叡抢先一番。
“我听说越州的卫氏宗祠是建在灵徽山下的,那里可不清闲,除了一座宗祠姓卫之外,还有一座姓萧,墓主大有来头,是当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元策。”
轩窗半开,晚风幽冷地渗入,撩起裙袂微微嗡动。卫鲮脸上故作镇定的沉静已渐渐敛去,没有任何掩饰直勾勾地盯着江叡,面上是与他一贯流露的温雅截然不同的阴骘锐利。
他当然不信三公子是心绪来潮追怀摄政王,此时提及必然是已知道了什么。
江叡看着他的反应,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天天装的温文尔雅,你也不嫌累。”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印在墙上,壁影沉沉,宛如夜色,凉沁如水。
……
前院与后院隔了几堵墙,几进庭阁,气氛却截然不同。哭哭啼啼的侍女跪了一地,拿着手臂粗的家法杖子的小厮将她们围住。
余文翦高坐上位,底下分别是楚二娘和大夫人,弦合、婉合各自站在母亲身后,还有一个在祠堂了跪了许多天的姝合,由侍女搀扶着,勉强靠墙站。
余思远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殷氏跪在众侍女前面,拿帕子摸着泪,圆月当空,照亮了院子里的青石地,置着几副碧玉手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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