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死的官僚,我新穿的靴子!”他骤然停下来,手当然还是得揣在兜里。他低头吹眉瞪眼地盯着满脚烂的不能再烂的稀泥巴。
“他妈的!哪一天我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钻石铺上他妈的满满一条天路。再在尽头处用最闪耀的黄金灌筑我的雕像——让那些前来朝拜的凡夫俗子知道这路面滑得足以叫他骨折,我的金身也要足以刺瞎他们虚伪无情的双眼!”
那胖得快走不动的镇长去年十月又向民众筹集资金,明确说用以重建几条街道,当然也包括布兰德脚下这一条。然而施工队居然只是补修了路面坑洼塌陷严重的镇中心的讲门面的人民大道,甚至于镇长还擅自做主用剩余的民众资金突然就在联众广场上弄出一尊他自己挺着啤酒肚、一手插腰一手遥指天地的意气风发的大理石雕像。】
“哦……可怜的老哈巴。”粉绵羊每次读到这儿都免不了同情老布兰德,“多么阴险狡诈的镇长。是他剥夺了你的权利,叫你堪堪有了新鞋穿,却没有好路可走——不要生气了,因为他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粉绵羊唏嘘又安慰着,跟对老朋友那样真切又热情。她不舍地翻过下一页,继续转动起眼珠子:
【不单黏糊糊地泥水钻进皮缝里疯狂地拥吻他温热尚存的脚趾头。二月寒夜,今晚的风又发疯,跟冲击波似的一阵又一阵从南边杀来,席卷起充斥漆黑角落里的垃圾残渣、扑打着楼房门前悬挂的一排排昏暗又污秽的灯盏。
“老哈巴狗”布兰德时不时就停下来左甩甩靴子,右甩甩靴子。不单眼睛要鄙视满天飞的泥巴,嘴上还要一贯地咒骂着一切欺负他的东西。
他瘦得虽然跟个老油条,但足够长,于是就任由满街的口袋纸屑些废物跟炮弹碎片似的不断撞射在他快弯塌的脊背上,也任由双耳一刻不停地被扑打得快发疯的噼里啪啦的灯盏铁架碰撞击打声所折磨——还好他的右耳曾在一次与反抗军的冲突中被爆炸震伤过,能自动降低一半的音量,不然布兰德肯定要上去把那些要死不活的发着微弱光亮的灯火砸个稀巴烂。】
粉绵羊很快就完全沉浸在了这本小说之中。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十分钟吧,因为她才看到第三章。突然有脚步声从右边传来,将粉绵羊彻底惊醒了,而且这声音已经踏上台阶,在月台上正步步紧逼。
她不慌不忙地将书收起来,故作沉思地闭上眼。也许看起来更像是打瞌睡的样子。
“嗒……嗒……嗒……”
这道厚重的脚步声却愈来愈近,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粉绵羊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树林。她的心砰砰直跳,觉得自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蜡烛。因为脚步声的主人就停在她的身旁——在她状态还没恢复而局促的时候。
也许只有三十公分吧。粉绵羊依稀能闻到他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心底一惊,仿佛勾起了什么回忆——这是一股仿若新生的青草气息,清新里搅动着香甜。她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但她知道他很特别。
那人只是一动不动的和她一样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许谁都没有必要说话,但至少,她觉得,应该在这样安静的清晨说一句问候的早安吧?森林里的人们都是这样的啊。她已经完全没有戒备了。
粉绵羊又闭上眼数数,她在等待这位先生的问候。时间分秒的流逝,一切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她觉得再憋下去她都快窒息了,如果火车现在来就好了:那么两个人会踏上不同的车门,会走进不同的车厢,会坐在隔着距离的座位上,就连窗户的朝向也会是不同的——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早上好……”
粉绵羊觉得自己是嘶哑着说出这句话的。
她不敢看他,而是斜下脸瞅着他的鞋子。那是一双很大的,微微湿漉的登山鞋,两只鞋子上没有一丝污垢,并排着,像摆放在展示柜里供人观赏的模样,而且鞋带系得优雅极了,似乎有一股奇特的独立的生命力缠绕在上面不愿挪动半分。粉绵羊第一次看到这样神奇漂亮的鞋子,它是打扮不来的,即便是安娜也不可以,甚至神圣得有点像某种仪式。
——“你也好,小家伙。”这位先生说。
他的声音……像安娜尔湖一样,深沉又平静。
粉绵羊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没有缘由。
“也许我该抬起头看看他的。我可以心平气和的侃侃而谈,像平常那样。”粉绵羊尝试了好几下,但她的下巴的确被什么东西拴着黏在了地面上。“我想这位先生会发现那根线的,他会帮我扯断它,这样子他就会顺便看到我唯一漂亮的眼睛,而我也能看着他了。”
可是空气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东西吧。
这气氛尴尬极了。粉绵羊甚至觉得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怎么能这样冷漠无情呢,她明明就站在你的身边来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起码要对女士礼貌相待吧?
粉绵羊焦灼地玩弄着贴着衣摆的手指。好吧,她说,既然这样,等火车来了我一定等他先走,或者我到最后的那节车厢。车厢后门那儿能看到所有流逝的风景,像穿越了时光隧道般美妙,每次她都会乐此不疲的贴着门直到抵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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