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母女俩向来相处得如朋友一般直诚随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时见母亲说得郑重,心里便明白大致不会有假。可是,仍旧不敢相信,难道这二十多年眼中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却无爱qíng。
倘若真如苏母所说,良辰几乎不愿去想像,父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苍白无力。
有一阵,苏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幽远,好半晌,声音才又低缓地响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亲人是朋友,互相关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没能成为爱人,日久生qíng那一套,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觉得惊奇,早在当年婚后不久,我们就坦诚过,知道彼此并非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身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无力去抗争。”
“……所以,你们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良辰语调微涩。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曾经一直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父母间合谐融洽的爱qíng,到头来揭开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无奈。
“对。”苏母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甘愿或者悔恨,她的声音轻而低,只带着一点点不着痕迹的遗憾,“你爸即使不爱我,可也仍旧待我好,这么多年都没让我吃什么苦。可是,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终究没能和自己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种别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没办法拥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够得到。”
良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紧闭着的客厅门扉。
这一刻,似乎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属于她的幸福,也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31
遭逢如此变故,早已无所谓什么新年不新年了,可是,凌亦风却决定留下来和苏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虽然稍感意外,可也没多说什么。
陪伴,有时正是抚平伤口消除寂寥的灵药。这一点,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为凌亦风的这个决定,导致苏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儿尽快返回C城。
良辰与凌家父母的关系如何,她并不知晓,只是出于礼节,单纯地认为良辰应该及时回去向两位老人拜个年。
良辰却不肯,父亲过世没多久,这个时候怎能留下母亲孤零零地看别人家和乐融融热热闹闹地欢渡chūn节?
连日下来,凌亦风倒是半点不耐烦都没有,甚至有点安之若素的意味。苏母却皱眉轻斥她:“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来待在我们家这么多天,还不全是为了陪你?现在不早些回去,到时他父母就该不高兴了。”
良辰有点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说,以免徒增母亲烦恼,于是闷闷地:“我让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这怎么可能?”苏母将目光调向屋外阳台上正讲着电话的年轻的身影,笑了笑,“他对你上心得很,这个时候断然不会只凭你一句话就先行离开,”说着,拍良辰的手,表qíng平和安宁,“你爸这一走,不习惯是难免的,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多待上那么几天就有所改变。你回去,好好过日子,记住我那天和你说的话,这就足够了。你爸不在了,我们大家都学着去慢慢适应,只要今后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良辰张口yù言,却被母亲的眼神堵回去。侧过头,远远看着凌亦风的侧影,隔着磨砂玻璃门,脸孔模糊不清,只看见冷冽的空气里衣袂轻轻翻飞。
这几日,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言语,可是jīng神上qiáng有力的支撑却在他甫一来到的时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后。
或许,正是由于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xing,所以才会选择陪在她身边。
在真正的爱qíng当中,给予对方的关心与支持,应该都是无私且对等的。虽说与凌家二老的关系冰冷而疏远,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们接受,可是,她却无法自私地剥夺他们新年与唯一的儿子共同渡过的权利。更何况,凌亦风也未尝不希望与他们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pào声中,“……妈,您保重!”,良辰抱住母亲,紧了紧手臂,颇为不舍地坐入计程车内。
大年初三,登上从上海回C城的飞机。
庞大的机体向上爬升,超重得厉害,良辰紧紧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脚下,那片渐离渐远的土地上,有她从小成长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后的每一天,太阳依旧朝升暮落,城市里的人们照样忙碌或休闲地过活,那些东西都不会改变。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离去,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飞机以800KM/H的速度朝着C城飞去,良辰一直不肯睁开眼,只觉得脑中晕沉沉的。可是,这份晕眩混乱再qiáng烈也遮盖不了突如其来迅速涌上的悲伤,7000米的高度仿佛瞬间隔断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丝气息。
机舱里空气流通,她却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调低了椅背,身旁却贴近熟悉的温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轻轻揽住。她顺从地靠过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样的坚实而温暖,以沉默的姿态抚平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她靠着他,连日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任由怀念和伤痛将自己包围湮没。
妆容jīng致得体的空姐经过,微微有些诧异,片刻后回来,递上一张洁白的纸巾。
凌亦风抬头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谢谢”,却轻轻摇头。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发浓烈,掺进丝丝点点怜惜之意,凝神看着那双闭着的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沾染上眼角明显的湿意。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时而有些震动,凌亦风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牢些,一向平静似水的神qíng中混杂着些微波澜。
chūn节中的C城被笼罩在更深的寒意中。虽说全国都在禁鞭禁烟花,可是小区的空气里仍旧有明显的烟火气味,浓烈地宣告着喜庆的氛围。
凌亦风将良辰送到楼下后,便乘车离开了。良辰回到家,只见满屋厚厚的烟灰,还有扑面而来的淡淡的呛人气味,明明走之前已经紧闭门窗,可此时看来,一番彻底的扫除还是免不了的。虽然如此,良辰却不想管它,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了力气。随便整了整,便倒在chuáng上,心里空空的,脑子里还是混乱不堪,旧时回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浮出水面,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这样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头,想到母亲的话,要学会适应,要幸福……
倘若,能够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那么他临终前又会对她有怎样的期许呢?
明明知晓,这样浓烈而又显而易见的悲伤的qíng绪不可能在往后的生命里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终有一天,会随着习惯慢慢减退,直至某天与人不经意提起时,心底也只是隐隐疼痛,表面上却已能若无其事。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可是,此时此刻只要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残忍无比,甚至已经开始感到对不起过去父亲对自己的一点一滴的好。
这是一种奇异的、qiáng烈的负罪感。
这些qíng感和留恋,怎么能忘?怎么能轻言抛开?时间,当真是治愈任何伤口的良药么?
过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报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仿佛只是一夜间,本就亲厚的感qíng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讲完电话,良辰躺在chuáng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不一刻,铃声响起来。
凌亦风在电话里说:“我在你家楼下。”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走这种突袭路线。良辰边听边跑到窗台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雾气,从五楼望下去,只能见到隐约的人影。良辰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几楼,于是报了楼层,开着门等他。
不多时,凌亦风从电梯里出来,已换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衬得面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着门框,突然讷讷地:“这么晚?”
凌亦风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不答反问:“还没打算睡觉?”
良辰略略垂眸,退后将他让进屋,返身去倒了杯温水,又走回来,语气缓而微沉,不大有jīng神的样子,“大概飞机上睡得多了,现在反而不困。”
墙上挂钟的时针堪堪指过十一点。凌亦风静静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两排微颤的眼睫,如同狂风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呆站着gān什么?坐吧。”顺手一指,这才发现不妥。沙发上有她回家时从阳台上收下的衣服,还有她从行李袋中倾倒出来的物品,与三五个抱枕混在一起,凌乱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刚刚弯下腰,便被人从后面抱住。
微微一怔,她缓缓地直起身子。也就在这样短暂的过程里,却清晰地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那双有力的手臂,松松紧紧,反复了好几次。
她不明所以,心头却突突地跳,微低着声音问:“怎么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只有温暖的气息从颈端似有若无地拂过。
此时,头底橘色的灯光忽闪了一下,突然灭了,四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良辰一惊,转过身,终于与凌亦风面对面。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后,她说:“……跳闸了。”
凌亦风却恍若未闻,只轻轻叹了口气,眸光瞬间闪烁变幻万千,脸上挣扎的痕迹被这恰好到处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这漆黑的夜里,他抱着她,呼吸由轻浅渐至沉重,修长的手臂松开然后又慢慢收紧,纵然挣扎再三,也终究难抵深切的qíng不自禁。
怀里的人近在眼前……比这些年里任何时候,似乎都要更加贴近。
这是他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过的人,因此,即使前面是一条错的路,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爱怜也好,保护也罢,他心里清楚,全都不过是替他的自私找来的借口。
他不过是,舍不得放手。
只是携着手走,什么都不去顾虑,拥着这份温暖就好,即使,只是片刻。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良久之后,凌亦风终于缓缓开口:“良辰,”仿佛之前的犹豫与挣扎全都不曾存在过,声音如此坚定沉稳,他说:“我们,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怀里的人似乎在他郑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头,眼底柔qíng万千:“我爱你,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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