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轻哼一声,心道你真会省事,原本就是跪坐在床上的,如今弯下腰就算是行礼了。
想着便面露不悦:“昭妃不仅在猎场上胆大妄为,回到宫中竟连规矩也忘了?”
东珠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仿佛有些不信,果然是君心难测吗?两人也算共过患难了,怎么还会这样冷酷?
她绷着脸,并不是不想起身下床行礼,只是……谁叫她已经早早就寝,别的倒也不怕,只是那一双玉足如今早已除去罗袜,此时下床定被他看个正着。
看她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康熙并不知她所担心的:“朕在等昭妃行礼。”
东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若在他面前穿袜子穿鞋,更加促狭,倒不如果断利落些,于是说道:“不知皇上驾临,东珠衣衫不整,还请皇上移步外间,待东珠整妆之后再行大礼。”
康熙听了,不置可否,依旧立于原处。
东珠暗自气恼,索性腾地下了地,光着脚走到康熙跟前,重新行礼。
那双玉足如同河底的香菱一般,小巧白皙。康熙不经意间窥到,略觉尴尬,这才知道她刚才为何别扭。
“倒杯茶来。”他说,随即反客为主地坐在窗下的书案前。
东珠心中怪他多事,夜深人静不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偏来我宫里做什么?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突突跳了起来,难道他要我侍寝?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越发的惊恐。立即从衣架上抄起一件外衣胡乱穿上,随即便要去唤人。
“什么时辰了,还不让人歇着去。看你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知心疼下人。不要惊动她们,你去倒茶就是了。”康熙一面拾起书案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
东珠越发惊惶,出了寝室走到次间,这屋里原是应该有人值夜,现在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所幸炭炉上一直坐着热水,便随意倒了一杯端到里屋,放在书案之上。
见他不语,又点燃了一盏宫灯,帮他照亮。
贞顺明德殿外值守的是曹寅与费扬古,余下的侍卫都站在承乾宫门外守护。
这是昔日姐姐的寝殿,这也是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去处。
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殿西梢间窗棂上投出的淡淡的光影,勾勒出那似有似无模糊如雾的影子,会是她吗?
费扬古下意识摸了摸荷包里的物件,那里面放着的也是一个埙。
两个埙一模一样,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其中一个,竟被她带入宫了。
那一年,在南海荷花池子遇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伸着手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对他说:“把那个能吹出声音的蛋蛋拿给我瞧瞧!”
他笑了,有意逗逗她:“小娃娃,你若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来,我就把它送你。”
“好!”她拍手称是,接过埙来,居然不忘记掏出帕子擦了又擦,随即转过身用力去吹。
任她费了好大劲,才发出一个如鸦啼的声音。
他以为她会恼、会哭,没想到她把埙双手捧着又还给自己:“还给你,不过,我一定会吹的。”
那年,她四岁,而他十四岁。
因他刚袭了爵,即使再淡泊名利,也免不了要领宴赴席,那次与亲贵们同往荷花池品茗,席间又遭流言侵袭,一时间心绪烦乱无以排解,才溜出来在树下吹埙,不想却遇到了“走失”的她。
十四岁的他领着四岁的她,在各处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在他背上昏昏睡去的她才嘟囔了一句“送我回遏必隆府”。
原来,小丫头不是“走失”。她和他一样,都只是不喜欢席间的氛围而溜出来的。
又过几年,她坐在他后花园的墙上听他吹埙,曲罢她嚷着让他教她。
这时的她,长大了许多,从他身边抢走埙的时候却不再用帕子擦拭而是直接放在唇边。
他绷起脸来训斥:“这种贴身之物,不是借来用的。”
“那你再做一个给我。”她扬起脸,灿烂如花。
费了很多时日做了一个,可是她见了以后看都不看:“男人通常是喜新厌旧的,你用这个新的,旧的嘛我也不嫌弃,就给我好了。”
真令他哭笑不得。
“我不会让它蒙尘,也不会让它无音。”她说的时候一脸坚定,一脸明媚。
然而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完整地吹过一首曲子。
他以为她只是胡闹罢了。
每每缠着他学曲的时候总是吹的乱七八糟、断断续续的。
连府中的仆人一听到乌鸦叫,就会说:“是东珠格格来了吧!”
此时,这首《念残》由她演绎得出神入化,哀思淡淡悠扬婉约,有清丽缠绵、亦有华丽高亢,起伏之际似幽怨、似悲凄,又似万般的不舍与惦念,诉尽了人世间最难以言表的入骨相思与抵死的爱恋纠葛……珠玉蒙尘,良琴无音,伊人苦守遍地黄花,欲语还休不是悲秋,凝眸醉眼万千心事凉初透……
人寿百年不过镜花水月,红尘繁华总是转瞬即逝,不要让我的心与埙音一道迷失……
殊不知,她原来早已吹得这般好了。
心里仿佛很疼,此时,面对帝王,面对夫君,她在做什么?
费扬古默立如柱。
那神情让曹寅看了都不免暗赞,皇上真是好眼力,费扬古的性子真适合做御前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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