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瞬划过小初稚弱苍白的病容,桑湉阖睫顿了顿。
这世间以缄默蒙蔽真相的人有千千万,愚昧或麻木,仇恨或阴暗,冷漠或习惯,顺忍或厌倦,怯懦或卑劣,贪婪或妒忌,鄙夷或骄傲,洗脑或被洗脑……
若星野丰是怯懦,她又是哪一种?
若她能给他宽恕,她的宽恕又要朝谁讨?
再开口,桑湉黑黢黢目光里波涌着星野丰无从解码的情绪,语气亦带着莫名的求恳,她说老师:“如果我说我能原谅您,您能不再自责么?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就是爸和您。爸已然这样了,我唯愿您,一直好好的。”
忍了经久的泪,终于簌簌地滚落。年过不惑的男人,将脸埋在她掌心无声地啜泣。
他想说湉酱,我多希望那年桀没有出手,要么桀出手却没拉住我。那样,他就不会截掉半条腿痴不痴傻不傻形同活死人。那样,你也就不必小小年纪肩负所有步履唯艰的跋涉。而劫后余生身康体健于我真的很抱歉。倘有可能,我宁愿形同活死人的那一个是我。
可既然在已经发生的事件里,任何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么说什么都是虚伪,是虚妄……
头顶是桑湉以另一手柔柔地抚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当年的怯懦多可笑。
她性子是激烈,对柳琳琅足够狠,然而同时她也继承了厉桀的热血与赤诚,宽厚与良善。
这样的她,又岂会因怨怼拒绝他照料?
他亲证了她的成长,却从未曾真正了解她。
半晌,桑湉用袖口抹了抹他的泪,担心他窘涩,她转个身背对他躺好。
“老师,我又想睡觉了。您接着跟我说说话行么?像小时候那样,说着说着,我可能就睡着了。”
星野丰压着嗓子说好,可一时半会儿的,他心绪未稳哪儿想得到话题。
“那我先说吧。”桑湉闭上眼,“老师,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星野丰咳了声,说:“很棒。”
桑湉说:“是么。我也觉着我对鱼情水情的判断,没什么纰漏。”
星野丰说嗯:“我跟桀当年状态最好时,也远远不如你。”
桑湉笑了笑:“老师,这次我赚了不少钱,回头我挑件像样的礼物送您啊。”
星野丰说不用:“我今天也赢了不少钱。这钱我给你留着,以后你不想钓鱼了,随便做点什么都好。”
桑湉说:“行啊。您把赌本先扣掉,剩下的我们五五分。嗯,您下了多少注?一千万?两千万?”
星野丰说:“五千万。”
桑湉哈一声,悚然乐了乐:“多亏我赢了,不然没脸见您了。”
星野丰说:“我下注时没想过你输或赢……”
桑湉说:“知道,我知道。”
低低叹口气,她说:“真累啊。老师,等我钓不动了,或钓得腻歪了,就天天赖在您家白吃饱。”
星野丰说:“一言为定。”
桑湉说:“一言为定。”又问,“今天给我下注的,除了您也没谁了吧?”
星野丰说是:“不然我也赢不了这么多。”
桑湉说:“下次恐怕就没这便宜好捡了。”
星野丰问:“下次你还要参加么?”
桑湉打了个哈欠:“再说吧。那地方刚开始钓觉得挺刺激,钓过了也不过是尔尔。”
困意袭来,她长长睫毛蝶翼般覆上眼睑:“老师,今天的矶钓服涉水裤钉鞋您都帮我扔了吧,上面溅了好多血,想想就恶心。饵箱也不要了,上面好像也溅了血……”
星野丰说好:“等下我就出去扔。”
桑湉说:“老师,我想吃您做的龙虾铁板烧了……”
将头靠在床栏上,星野丰一下下拍着她肩背,他明白她为何突然想吃龙虾铁板烧,一定是白日里的蝠鲼,勾起了她幼时在小安的列斯群岛的记忆。
“好。”星野丰又应承,“等回东京我给你做。”
向后偎进他胸膛,桑湉打第二个哈欠:“再给我煎一道梭子鱼排吧?”
星野丰默了默,说:“好。”
“老师,您说爸要是醒过来,会为我感到自豪么?”
“会的!他会的!”星野丰语气极斩截。
桑湉口齿已不是很清晰,不由自主说回了她母语:“……他怪没怪过我……”大概人只有在意识混沌时,才能稍吐露一点点心结。
星野丰说:“没有。桀从没怪过你。”
“可我一直没法原谅我自己……许多事……”说完这句她久久无言,星野丰以为她睡着了。
却在他刚刚拈起薄毯欲给她盖上时,听她断续呓语般轻道:“人活着最大的幻觉,是自以为正确……那些海蛇其实跟小初一样的无辜……可也都被我杀了……”
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星野丰扯好薄毯直拉到她肩头。
朦胧灯影下,流光难握,熟睡的桑湉抱着肩膊蜷缩成一团。
因为饿,她偶尔会吧嗒一下嘴。铺洒一枕一脊的发,使她自后看去显得格外伶仃与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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