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伸出手去碰了碰棺材盖,那木头松的几乎快要被泥土腐蚀。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去帮忙将草垫铺在新起的棺材上。
不过多半年,倒像是半辈子一般遥远。
荀彻远远地走过来,道:“海月,那边有几个棺材已经烂了,我着了人去城里买新的,却不知能不能买的着。”
她轻声道:“战后死了不少人,想必城里也没这么多现成的。等雨停罢,雨停了,便燃火焚了罢。”
荀彻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双眼愣愣地看着她,道:“海月,火葬……恐怕有些不妥罢?”
她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喃喃道:“英魂归逝,这人间只剩一副副躯壳,葬与不葬,有何意义呢。”
见他犹疑,海月又叹道:“师兄如今贵为一军元帅,如今欲将这上百具遗体运回燕京,已实属徇私。倘若再为这些遗骸徒增士兵负累,恐难以在军中立起威信。”
荀彻的双眼有些黯淡,他只低声道:“师父和众位师兄师伯,都是大明的英雄,如何又谈得上是负累呢?”
“师兄,这万里枯骨,谁又不是大明的英雄呢?可惜路途遥远,又缺少马匹,如何能带的动这数十万忠魂归乡呢?”
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师妹说的是。是我欠考虑了。”
她用怜惜的眼神看着荀彻。雨越下越大,像老天爷也在为这乱世英雄送行。
数日之后,征西军终于踏上了归途。在征西大元帅所在的中军营之中,原本应该载着百具棺椁的马车上,却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瓷瓶。满满当当地塞了两车。
原来这是征西元帅原本想要将义父及其亲眷的尸首带回燕京,却为骠骑大将军所阻止。骠骑将军顾及路途遥远,人力珍贵,这才提出这一意见。征西元帅遂下令将原白狼镖队人马的遗骸装入瓷瓶之中,带回燕京。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被世人一致称为当今大明难得一见的“绝代双骄”。
*
海月骑着轻骑走在草地上,望着遥远壮阔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景唐也纵马在她身旁,轻声道:“那是祁连山,一年四季那山头上都盖着雪…...”
她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徜徉在辽阔的天地之间,不由地带上一分微笑。
“景唐,我们来的时候,花了一年多吧?”
他垂头浅笑道:“是,一年又两个月二十五天。”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我们原先想要从云南进乌斯藏。便比这一条路多走了几千里路。”
海月远远地看见天与地的交际处出现一座座烽火台,忙道:“看,那是长城!”
“是,那是嘉兴关。”
她纵马跑到山崖边上,看着长城在重重叠叠的山岭中弯曲盘旋,心中一片畅意。
他们用血和肉重新修筑的长城,从今以后再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他们脚下用生命走出的出塞之路,会再次成为大明连通西域的要道。他们的故事,会被后人讲述,永远流传下去。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这过程有多么艰险。
海月她知道,到了嘉兴关,她就不能不去看看雁北。
两年前徐尽扬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不会知道在他牺牲的两年之后,长城守卫军又在同样的地方经历了一场败仗。比当年的嘉兴关之乱还要惨烈百倍。对于一向爱兵如子的徐尽扬来说,或许这是比死更为痛苦的事情。
这一天清晨,她与荀彻打好了招呼,只身一人深入雁北草原去,寻找那座墓地。
清晨的阳光洒在绒缎一般的草地上,无比柔和。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上想起曾经那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可是海月知道。倘若她弯下腰去将青草连根拔起,那泥土下面一定渗着猩红的鲜血。
这片大地上流过太多太多的血。多到这里永远无法成为安放灵魂的地方。
远处的墓地慢慢近了,近了。除却漫山遍野的墓碑以外,还有一座小巧的蒙古包也格外引人注意。
她勒紧马头,翻身跳了下来。那蒙古包外头有个羊皮垫子,旁边还生着火,火上头烤着一根羊腿,正滋滋地冒着油。她慢慢走近去看,只见那羊皮垫子看起来很旧了,上面还有两枚碎银子散落着。她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子,哑了许久的嗓音终于发出了声音:“完颜,是我来了。”
一个模样精瘦的男子忙从蒙古包里钻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喜悦。
“是将军来了……快,快坐这儿。哎呦,我这就一块羊皮垫子,你等着,我把褥子搬出来给你坐着。”
“哎,我就坐这儿,坐地上……你别去拿褥子,当心脏了。”
她轻轻拾起羊皮垫子上的碎银子,弯腰坐了下去,抬起手来将碎银子递给完颜赤。
完颜赤接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上一回去城里买家伙什的时候,人家找下的碎银子。本想着若是得了空,便去寺庙里还了愿。这些也能添个香火钱。”
她鼻子一酸,使劲忍住了,轻声问道:“还的是什么愿?”
他的笑脸变得有些僵硬了,晃着脑袋道:“求那菩萨保佑我活着见到他。虽然现在他不见了,可毕竟还是见过那么一两个月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未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