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伴随着火车汽笛的轰鸣,黑烟升腾而起。
此情此景,使得苏忆歌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可不停不要紧,一停,风便更猛烈地窜了上来。苏忆歌下意识抬手挡住这袭来的寒意,闭紧了双眼。
天气,真是太冷了。苏忆歌本能地缩起了身子,想借此让自己暖和一些。
不过若是想点别的,那这点寒冷对她来说,似乎就会消散些。不论自己的前景如何,好在她还能找到这里。
她现在是打算回去了,回到自己的家乡。
没有人脉和能力,她无法在北平立足,现在只能暂时退避到自己的家乡,一边寻找出路,一边继续接受着他人批评与自我否定。
可——无论如何,有人还在那里等着她。
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而这次回乡,她也是抱着“走投无路”的心态。
她的父亲也曾这么说:“若是有困难,或是你不想留在北京……就回来吧。”
虽然她打心眼儿里排斥她父亲的身份,但父亲多年来的关心与保护她还是看在了眼里,她不是看不见。
可悲哀的是,背负上“汉奸之女”这一名号后,她便有意无意地疏远那个人,以至于别人用她的身份来嘲弄她的时候,她总会以“自己与父亲不和”这样的卑劣理由来开脱。
哪怕她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爱国行为,只是堕落成“汉奸”之前的一个自我安慰罢了。
她蒙受了那些罪名与谩骂,心早就卑微到尘埃里去了吧。
她不理解,父亲分明这般爱恋自己的母亲,但当母亲如此不堪地死在了那些侵略者手上,父亲却没有任何哀痛,反悔的意思,而是和那帮人愈发亲近了。
“你要努力学习,将来去保卫我们的祖国……”
这些话,不是您教导我的吗?可过了几年,你怎么都忘了呢?
抗战结束后,无数汉奸被逮捕入狱。可她的父亲作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大恶徒,竟还躲过了这一劫。
原来的商铺被怒不可遏的人们毁掉后,他隐姓埋名,变成了所谓的“柳林曲局长”,靠着一大笔钱和靠谱的人脉,“洗清”了汉奸污名,混到了军统中。
不久,他又在故土新建了一个商铺,生意虽是差了不少,却还算勉强继续生存下去了。
而她现在却只想着回家。
回家干什么?依附着父亲的产业苟延残喘吗?
所以,
到底,我还是自甘堕落了吗……
既然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她也绝对不是无辜。
苏忆歌拎着包,慢慢向前走,心中愁绪万千。
“号外号外!”不远处,一个清脆嘹亮的童声打断了苏忆歌的思绪,“大新闻!大新闻!大汉奸苏柳,一直都没消息的大汉奸苏柳!过去南京钟表店的老板,竟是地下党!今日被人逮捕了……”
苏忆歌被寒风冻得迷迷糊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那个小孩子所提及的东西,似乎有些陌生,又似乎很耳熟。她下意识便走近去,发现树下站着一个卖报童。他眨巴着眼睛,抱着几卷报纸在四处张望,嘴里还自言自语:“唔,这是第几个地下党了……连苏柳这种大汉奸都……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听到他这一番话,苏忆歌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没有再靠近。她好像想起来了,可当她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处。
等等,南京钟表店的老板,是自己的父亲啊……
是我听错了吗?父亲他怎么因为这种原因……被人逮捕?他不是汉奸吗?
……
他?不是?
“卖报啦!卖报啦!”清脆嘹亮的童声宛如一串摇晃的铃铛,依旧由远到近,在街道响亮着。
她低头闭眼,尽量甩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念。
那个卖报童刚刚说了什么?
汉奸,我父亲不是汉奸。
那孩子是这样说的。
那父亲是吗?
好像,不是。
他不是。
她知道这是什么报纸。这种报纸讲的皆是大事,人们称赞的就是它的真实性。它是绝不可能专门为真正的汉奸洗清罪名的。更何况,还是在这种时候报道,那她就更没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了。
所以……他是地下党?
苏忆歌浑身一僵,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有些不可置信。甚至,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
那是她的父亲吗……
极大的身份转变。
一个是千夫所指的大汉奸,一个是受人敬仰的地下党。
突如其来的反转,使得苏忆歌有些懵了。
“啊,这里有人。”卖报童这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目光呆滞的苏忆歌。
见到了人,他似乎又有了干劲,于是故意提高了声音,“听说,他还被抄家关押了呢!”
可苏忆歌还是愣在原地,直到卖报童站在她面前了,她都没有缓过来。
卖报童发现苏忆歌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有些急了。他伸出手,在苏忆歌眼前晃了晃:“小姐,买一份报纸吧。”
苏忆歌这才低下头,将目光落在了卖报童身上。那个孩子也不过就六七岁的光景,身着一席破破烂烂的棉袄,乱糟糟的头发似是许久未洗,上面还沾着冰屑子;他的双颊被冻得通红,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依旧明亮如灿星。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苏忆歌的目光,仰起头,露出了孩童特有的天真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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