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瑭心头跟搭了根湿手巾似的,不住渗水,她阿玛是个竹子一样的人物,芯子里满是文人学士的清贵,即便被虫蛀,宁愿枯萎,也断不会失了骨气。
祝兖看了眼侧墙上的紫檀边框嵌染牙大吉葫芦挂屏道:“说起这个,他那案子估摸着要重审了。”
念瑭触到他视线,骇了一大跳,忙垂下头盯着脚尖,常禄是个能耐人,不知道上哪儿为她找了这么一双花盆底,鞋口边缘缀着珠子,幽幽泛着光刺得她眼仁儿发酸,回回梦见阿玛,他还是先前那副温和模样,无怨无恨的,应是早就料着有沉冤得雪这一日了罢。
老福晋讶然,忙问:“谁说的?”
祝兖提勺替她盛着鸭血汤,一面道:“我今儿上衙门,军机处里头这么传的,万岁爷还没表态,瞧瞧,只顾着说话,耽搁您吃饭了。”
老福晋侧过脸摆了摆手,“没什么胃口,”说着一顿,怏怏一口长叹:“昨儿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条大金蛇,金光闪闪的有两只手腕子那么粗呐,盘着身儿,下头窝了颗蛋,老早就听人说过金蛇送子儿,今儿这架势忒唬人,末了,白高兴一场!”
常禄最会顺着人话推磨盘,一句话在舌尖儿掂量了两个来回出声提醒道:“听老福晋这样说,奴才想起一事儿来,今儿晌午奴才去催膳,碰见侧福晋身边儿的人上膳房里找温扑呐,说是侧福晋这几日胃口儿不好,老发腻,总想吃点儿酸……”
“了不得!”老福晋在圈椅里转磨着身,火急火燎地打断他话左右吩咐着:“快!上百草堂找大夫来瞧瞧。”
常禄躬了躬身往外间退着步子笑道:“您别急,奴才这就使唤了人去。”
老福晋尽自高兴了半晌,抬眼看向对首,嘴角儿耷了耷道:“多大人儿了,怎么跟没个心肠似的,不待见当阿玛呐?”
祝兖横舒着腿,看不出神情,放下茶盅起身道:“额娘用完饭先歇着,衙门里有要紧事儿,我先去支应着。”
一锤打进棉花垛儿里,让人没处下嘴,老福晋早习惯他这副淡漠的性子,点头道:“你忙去,回头有了消息,我再使唤人给你捎个口信儿。”
祝兖走了几步顿住脚回身问:“上回落在额娘这儿的斗篷还有地方没了?”
“那件黑蟒纹的?”老福晋随手指了指着念瑭道:“收拾到你书房了,念瑭跟着王爷一道儿去找找,刚巧儿离灶上近,完事儿了,收拾收拾,今儿就搬到殿里住罢。”
祝兖身量极高,念瑭搭着脑抬起眼皮,视线仅能够到他后脑勺,发辫乌缎似的衬着光,一波一粼引着她拐进夹道,凤子龙孙天生一副尊贵的架子骨儿,沈腰挺肩的,不是寻常人能拿捏出的来派。
墙边溜进一阵风,念瑭抖了个激灵,好好地,怎么窥起他样貌来了,左右瞥了眼,正是她平日里常走的那条道,清清静静的去处,难遇着人,这才安下心。
跨进衍井斋,书房管事六砚一溜烟儿的跑近躬了躬身笑道:“奴才给您倒茶去。”
祝兖步上阶,一面道:“不用,马上走,你搁这儿候着。”
书房三间两耳,油墨沁脾,日光疏朗从门窗上的菱花格心影射进来,照的整间屋子透亮,黑蟒斗篷搭在侧间黄花梨圈椅的椅背上,一对金线游龙在黑底衬间引颈舞爪。
祝兖走近一把捞起来撂进念瑭怀里。
念瑭被他夯了个倒仰,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心里直起毛,这怎么话说的,一口气不吭上来就给她甩脸子。
见她抱着斗篷张着眼怔怔站着,祝兖一嗤道:“不会伺候,还滚回灶上去。”
合着是骂她没眼力界儿,念瑭醒过神,忙趋着步子绕到他身后,支起脚张开斗篷挂在他两肩,又绕回面前,抬手系他肩领口的缎带。
祝兖垂下目光扫搭,常禄是个会办事儿的,把人照着老福晋的喜好收拾,头上用真发梳着短短的两把旗头儿,她头发浓密用不着青缎搭的旗架,脸皮嫩的不像话,跟元宵丸子似的,又滑又腻。
颈间的动作轻了些,祝兖调开视线,淡淡道:“绑个绳,耽搁这么长时候,真是穷人窝儿里养出来的没起色。”
第6章 钟罩龙瓷
多苦的日子都熬出头了,如今做了奴才,受主子挫磨天经地义的,嬉笑怒骂在她听来俨然没有分别了。念瑭加快手间动作,屏息低声道:“奴才愚笨,耽搁王爷时辰了。”
常禄心里哼着曲迈上阶,六砚迎上前招呼:“公公来了,王爷在里头呐。”
常禄嗯了声,擞了擞下袍,蓦地却侧过身问:“怎么没进去伺候着?”
六砚回道:“王爷吩咐奴才搁外面候着。”
常禄起疑,随意往门内瞥了眼,一眼不够再瞥一眼,破天荒的一幕惊地他舌头都僵了半截,姥姥的!当真撞了邪了,祝兖不喜人近身,挨着碰着都得膈应半天,更别说跟人脸贴脸地说话了,这丫头成精了,冰挂子心肠都被她改了性了!
见她眼神木讷讷的,祝兖想起随皇帝木兰行围时,猎场里的狍子,眼睛珠儿大,胆子针眼儿小,听见动静屁股炸白毛,尥蹄子就逃,平时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有时遇着人反而愣着眼,僵着脖子不动弹,这一人一鹿真真是一副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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