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躺着望向天花板上悬的那盏电灯时,眨了眨眼,并不是先前那种迟缓的神态,想必已经清醒平静。
“你叔叔的事,想什么时候听?”他索性开门见山。
“再等等。”她轻声道,“我叔叔其实对我也没有很坏。”她突然又说。
“放心,我会好好安排。”这是怕自己气秦煜明刻薄待她,不仔细彻查他的死因还是怕他不管秦家其他人的死活,为她报复?他有些无奈,原来自己倒是很小的气量。
眼风掠过她脸时,却又想起了往昔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家破人亡,那样的神情,只怕人人做来都是一样的,像压抑在暴风雨前的厚云,把整颗心糊地密不透风。
她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揉了揉右眼,“我其实一直没明白为什么我婶婶会这么恨我。”
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眼神是没有聚焦的,不是说给他听,只是要说出来,也不需要回应。
“我叔叔对我没有很坏的,他没有娶妻,我父母也没有去世的时候,他对我很宠爱,会带我去逛公园,还会给我带德国的巧克力,我父母忙的日子,很多时候都是他在照顾我。”
“后来我父母不在了,叔叔也有了家室。婶婶的父亲是个大买办,家中子女很多,她在并不受宠,可叔叔很喜欢她,性子渐渐娇纵起来,叔叔其实是有点怕她的,因爱生怕,这都是我长大以后听家里老人们说的。”她沉吟片刻,“婶婶似乎一直对我有敌意,淑曼出生以后,她更是防贼似的防我,叔叔起初还会阻止,因为这和婶婶吵了几次架后,就索性不再提起。不过他背地里会偷偷塞钱给我,婶婶给的钱,其实还不够我的学费。我不是没有恨过他,我只是觉得他懦弱。我也常常想,那房子是我父母的,现在我在那里却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他们却若无其事,怡然自乐。这件事,其实困扰了我许多年。”
她停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他也没有询问。
良久,她把脸埋进掌心,“可,那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她哭了出来。
横冲直撞的情绪终于把她的防线撞出了一个缺口,被抑制了许久的洪水,一经释放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她察觉到自己左侧的床垫塌下去一块,后背上多了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
那双手的主人,对她说:“往后,忠哥就是你的亲人。”
她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睡裙,被她捏得皱巴巴,埋在被子里,头发也乱糟糟,脸上的两道泪痕还清晰可见。她孑然一身,如此狼狈。突然,有人告诉她,往后,他便是她的亲人,她心中一颤,下一秒,肩膀已被人搂住,越抱越紧。
她似是在过去的刀山火海里重新走了一遭,父母双亡,祖父病逝,家产被夺,寄人篱下,受人排挤,最后一个亲人也撒手离世,她灼过地狱里头的业火,踩在刀尖上,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一块碎布在火堆里挣扎,一只玻璃罐子沉浮在大海里,她被人捞了出来。
有一个人,捞她出来。
那个人,同她说,往后,他便是她的亲人。许久没有人承认过自己是她的亲人。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有幸,是能够重获新生的。那么,她是万幸。
说那话的人将她圈在怀里,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一下一下,似战鼓将她脑海里全部的阴暗恐惧节节击退。
遮天蔽日的阴云被拨开,露出下头的青山绿水,有了太阳。
“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她点头。
那边声音放松了一些,“好些了,就听忠哥给你讲个故事。”
“我父亲平生所爱只有两样,一个丹青,一个美人。我祖父还在时,每日都要大动肝火找人去烟花柳巷抓他回来,即便如此,他第二天也照去不误。后来就认识了我母亲,一年后,就有了我。”他停顿了一下,将水杯递给她,复又再说,“我父母成亲时,我父亲家中已经有了五房妻妾,我母亲是第六房。祖父因我母亲是风尘女子,不肯让她过门,我父亲只好把我们母子二人养在外头,祖父死后,才接回本宅。不管是在外流落的那几年,还是后来回到陈家,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娼妓之子’。”
他笑了一下,弯了弯嘴角,“现在想来觉得也无所谓了,那时候小,听了还是不舒服的。我回陈家的第一年,所有人都觉得我身份卑贱,和旁的少爷小姐是不能比的。父亲与我母亲并不十分亲近,接我们回来不久后,便另寻新欢。”
她忍不住插话,“没人同你亲近么?”
他一笑,“怎么会,那时大房的大哥和四妹就对我很好。”,他眉眼渐渐黯淡下去,“不过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年。母亲和舅舅害死了他们,搞垮了整个陈家。”
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是看出了她的无措,他揉了揉她发顶,“不当事的,过去好多年了。”
她将他的手从发顶拉下来,握在手里,半跪起身子,这样她就比坐着的他要高上一些。
她搂住他,说:“阿忠,往后我们是在一处的。”
山河浩浩,百年沉浮。他们是在一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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