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复才又道:“陈官人,我同你说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陈笃才抬起头,道:“听明白了。”
顾延章又道:“我想同你说几句,你若是不愿意听……”
陈笃才开口道:“我自愿听。”
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云里雾里,东拉西扯的,旁边同他一起坐着的那一名提刑司中官员得官时间不长,经事也不多,当真是莫名其妙,仿佛听了一耳朵全不相干的废话,可陈笃才混迹官场多年,却是当真句句都听得懂了。
顾延章特意提了几句先前来审讯的官员,只说了一句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陈笃才便联想到其人名唤胡权,后头乃是工部侍郎女婿的背景,又想到能跟着新上任长官共同赴任的,自然是其人心腹。
他登时恍然。
怨不得前一阵子审讯自己的那四个人那样蠢,想来是匆匆从转运司到得提刑司中,还未熟悉相关事体,才会显得样样都提不起来,问的话,问的方式,都算不上高明。
而顾延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起自家从前的历事,却是隐隐约约在同陈笃才说——
我也是商家出身,我也通晓律法,有些事,你懂的我懂,你不懂的,也许我依旧懂。
而陈笃才竟是生不出半点反驳嗤笑之心,反而将一颗心吊得起来,反反复复在思索自家在中牟、祥符两县借粮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留下首尾。
第693章 问话(下)
被关押在监室之中近月,陈笃才早把常平仓、府库之中的相应库、账想了无数遍,端的有恃无恐,一直自负并没有什么可以叫人抓到的破绽,然则听到顾延章提及中牟、祥符二县,他竟是脑子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经手的事情,自然是没有半点破绽的,账目更是手下几波人都核对过,全与库房对得上,半点没有脱过手,全在掌控之中。
可中牟、祥符两县,却并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从那几处借调粮谷,除却自己手下,另还借用过李家的人脉——那李程韦,究竟靠不靠得住的?
如果被从那一处顺藤摸瓜……
商人胆小,趋利避害,若是被提刑司的招了借口寻上门去,那姓李的不知道会如何应对?按他那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行事,要是一心想甩锅,会不会当真露了口风?
陈笃才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起来。
“陈知县。”并没有给陈笃才细细思量的时间,一旁的顾延章已是开口叫了一声。
这一回,他改了称呼。
“知县也是布衣出身,少时当也行过商罢?”
陈笃才有些莫名,因琢磨不清顾延章的意思,只好抬起头看着他。
“都言物离乡贵,知县当时知道这是何故罢?”
“平日里一斗米不过六十余文,若是运到泉州,走陆路,当要行上大半个月,走水路要快一些,也要半个月多几天,其中人力、运力所耗,足要去到米粮价格的两倍有余,当日延州犯边,朝中自凤翔、河中运粮去往前线,足足征召民伕三万,才堪堪赶在期限之内,将粮秣送上……”
顾延章道:“陈知县做官多年,精通律令,自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自觉自己手脚都干净,便不必把我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常平仓中数十万石粮谷,当日运送进仓的时候,总计多少民伕,耗费多少时日,知县当是知晓罢?”
他顿一顿,看着陈笃才,道:“若是想要运得出去,却要多少人,多少日?人自何处而来?粮又能朝何处而去?总不会凭空消失罢?”
陈笃才不敢做声。
他头上冷汗涔涔。
但凡做过的事情,又怎的会不留下痕迹。
常平仓中数十万粮谷,当日从库房里头运出去,就足足花了小半个月,因不能白日行事,只好放在夜晚,又怕本地熟人知情,特意交代李程韦,用的全是外地雇工,这般来来回回,好容易才将粮谷全数搬完。
他一心挂着账、库,满脑子都是经手过的人,却全然忘了那一大批自南边过来的苦力。
——如果当真被提刑司找着了……虽然是大半夜的,也特嘱咐带头的领着他们绕了一圈的路,可万一当真有那一个两个……
陈笃才心乱如麻。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常平仓之外,另有府库,细究其中账、库,别有三万石粮谷不见踪影,寻着凭纸,只说乃是用作汴河冲堤时救济灾民,又有明细、相关人等签字、画押,还有吃粮之人乡籍、人数、若干姓名——经手人名唤翁越,乃是雍丘县中押司,在县衙任职二十余载——知县当是熟识罢?”
陈笃才原本坐在交椅上,其实并不用出力,然则他一面听得顾延章说,自家的腿脚却是一面发软,心中忍不住暗骂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虽然不曾经手,可翁越自县衙府库之中动了不少手脚,他是知情的,只是对方逢年过节,隔三差五都有孝敬,事情也做得还算干净,他便没有去细究。
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任其自专!
翁越那个胆肥的!平日里头仗着自己在雍丘县中根深,把县衙库房当做他家中后院随意进出,随意支用便算了,见得提刑司去巡察,明明已经敲打过好几回,又是个老人了,怎的还不知道把尾巴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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