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头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子,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他道:“原听说陈知县家中兄弟近亲并族人并不少,谁料得此回过去,竟是不剩得几个,全是些女眷,着人去问,一个都说不识得,家中事体俱是知县自家做主,我也只好带得过来,请来辨认一回,看是否乃是知县家中物什罢。”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布袋子推到了陈笃才面前。
陈笃才手指抖了抖,忍了片刻,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布袋子打开。
里头有南珠、玳瑁、翠玉、珊瑚等等,室内光线很亮,映得所有东西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只要是稍有几分见识的,都能认得出这一袋子东西所耗不菲。
顾延章见陈笃才并不回话,复又问道:“陈知县,不知这可是你家所有?”
陈笃才抓着那一个布袋子的东西,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要如何答?
顾延章却是忽然放缓了语调,并未追着此事去问,只道:“陈知县通宵律法,当是知道损败仓库物乃是坐赃论,然则如何论罪,却并非一成不变……”
“说起来,我上回去寻了秦官人,说起陈知县的往昔之事,倒是聊了不少,翻出从前履历,再论及你从前行事,再看你如今,着实有些难过。”他说得慢,直望着陈笃才的眼睛,口气中还带着几分惋惜,“陈知县从前在信州、建州、夔州、奉县几处地方,自推官做起,几乎处处都有立功,翻查从前考功册,与同职同地的人比起来,领先何止一头地,你在信州三年,判案七百余起,提刑司复查时,却是一桩错案都没有寻出,百姓多有感念。”
“你在建州做幕僚官,管着户曹司不过两年,便将州衙里头的宗卷全数重新整了一遍,辖下十余个县镇,所有土地全数重新核对丈量,事事做得妥帖,时任知州眼下也在京城,我昨日上门去寻他,只说起你的名字,他便赞不绝口,直叹到得如今,你也是他见过的做事最为踏实、最为能干的一个,听说你进得提刑司被问话,他还给你求情,说你绝不会行此乱事……”
“你记得他姓甚名谁罢?”
“是……祁知州……”陈笃才喃喃道。
顾延章又道:“你在夔州专管农桑,每到农时便带着州中衙役敦促农人,又帮着催促州中帮着开挖沟渠,兴修水利……等到你去往奉县,夔州百姓感念你在任上所为,到得如今,接任的那一人说起你,还十分赌心,直说因你做得太好,他要多费数倍心力,才能得一丁点称赞,还要时时被拿出来同你比……”
他一条条,一桩桩数着陈笃才的功绩,全是夸赞,每一句,都夸在了点上。
陈笃才手中抓着几颗南珠,却是再忍不住,把头往一旁偏了偏,心中堵得慌。
——他贫寒出身,初任得官时,如何不想做正经事?如何不想行正道?如何不想真正帮一帮百姓?
然则……
“从前做事这样不易,只后来自夔州转官,按着你的功绩,本该得中上,如果一应顺利,此时说不得,你已经在外州任通判……然则当年却只给评了一个中下……此番本不当是你的错,考功司如此行事,确有毛病,不应如此,无论何时拿上台面来,也是说不通道理的……若我是你,心中一般会不满,也会不服,说不得也气愤不已,到得今日,究其原因,其实最要紧的,并不是出于你本心,你不过为情所逼而已……”
陈笃才微微仰起头,不去看顾延章,喉咙里头却是哽咽了一下,眼角也渗出泪水来。
第695章 犹豫
陈笃才半晌没有说话,脑中却是各色思绪涌动不已,他心情激荡,眼中含着泪,好容易把泪水憋了回去,终于还是道:“只要当年那一回考功司中给我一个中等,即便不是中上,哪怕如今做不得通判……流内铨也看着从前功绩给我差事……我也不至于……”
他说着说着,竟是有些激动起来,道:“顾副使,你既知我从前行事,我只问你一句,放眼国朝二百四十州,在任数千州官、县官,以我之所为,当真只值得一个中下吗!旁人如何做官?我如何做官?且去问我从前历任上官、僚属,我之劳苦与其余考功中等,中上,乃至优等官所比,又是如何?为何我只能得如此对待?!”
他鼻翼发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还能控制,说到后头,竟是再无法自抑,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起来,一面说,一面哽了哽嗓子,只执着地看着顾延章,仿佛在等他一个回话。
顾延章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双手搭在桌案上,身体更是往前复又倾了倾,道:“陈兄,你何苦要这样着急,有人一身脏,在厕板之中寻饭吃,你美玉之材,为甚要因这等人生变?得官何等不易,初得官那十年,你又做过多少实事?朝中三年一考,从前那一回,陛下毕竟不比今日,再如何圣明,终究也有看顾不到的地方,然则看顾不到一时,却不是说看顾不了一世,我昨日去寻那祁知州,他那般卖力为你说话,只要一有机会,安知他不会想办法给你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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