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丧命的大事,除了方家三姐,没有人能坦然面对。而方兰生也不想让他们面对。
“兰生,百里少侠寄信来了,要看吗?”
从门外传来三姐的喊声,方兰生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扶着chuáng头起来:“要看。”他努力说。
三姐将信从门fèng里递进来,一张薄薄的信封安静躺在地上,方兰生扶着chuáng头下了chuáng,走到跟前拾起来。
他头发有点乱,都披在肩膀上――他己经近半个月没有出过这间屋子了,衣衫凌乱地挂在身上,样子窝囊极了。
方兰生把信撕开一看,那信就一句:怎么不回信。方兰生挠挠头,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日收到木头脸的信,他正打算回呢,第二天早上就病了……
“可是现在回,回什么呢……”方兰生愁眉苦脸地挠着后脑勺,“总不能说我生病了啊……”
他这边愁得直咳嗽,那边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久违的阳光从屋外照进来,猛地扫在方兰生脸上。
他傻眼一样看着那门外的人。
“木……”
他话没出口,那人快步上前。低头俯下身,一把捞起方兰生的腰,抱着他就上了chuáng。
“你――”方兰生瞪着眼睛瞧着那人,“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闭关吗!”
闭关中的执剑长老百里屠苏一脸不悦地盯着方兰生的脸,他发现方兰生瘦了,整个人都轻了不少,长发披在脖子上,连额发都长得挡住了眼睛,白色里衣裹着身体,皮肤上有莫名其妙的青紫痕迹。
方兰生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也瓮声瓮气的,脸色蜡huáng,掌心发黑,方家三姐已经提前告知了百里屠苏,这一切都是因为琴川那场瘟疫。
“怎么不告诉我。”百里屠苏低声问他,现在己经是深秋了,方兰生穿得少,百里屠苏伸手用被子裹住他,却见他双手搂着自己脖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百里屠苏进来之前,方家三姐曾担心地对他说,兰生一定会赶你走的,他谁都不让接近,我们也没有办法。
而此时,方兰生却紧紧抱着百里屠苏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百里屠苏迟疑地伸出手,他的手隔着棉被搂着方兰生的身体:“你不赶我走吗。”他低声问。
方兰生的下巴磕在百里屠苏肩头的铠甲上,闷声问他,那声音听起来还颇可怜:“你要走吗。”
百里屠苏摇摇头:“等你病好我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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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这几日病得不轻,有时候昏昏沉沉间,他会想自己如果死了,谁会为他伤心些。三姐会伤心,好在有三姐夫:四姐会伤心,好在有四姐夫:爹会伤心,他还有娘……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会为方兰生的死伤心,可他们总能在别人的安慰下好起来。
可木头脸呢。
方兰生想起那个坐在乌蒙灵谷,在睡梦中紧拉着他的手不放的木头脸。
他一定会为他伤心,可是谁去安慰他。没有亲人,朋友也很少,只有师兄师妹,两个徒弟还在身边。
以前方兰生总希望能让方家给木头脸一点家的感觉,可惜木头脸总是呆不长,每次都是一两天就离开,让方兰生心里也没底,自己当初的承诺到底做到了几分。
可能要做不到了,方兰生看着病中的自己,他想,世事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像二姐当初离开他那样地离开这里,离开木头脸。
方兰生是个很善良的人,可再善良的人也有自私的时候。紧抱着百里屠苏的脖子。在病中沉默着躺了半个月的方兰生低声喊着他的名字,喊木头脸。
百里屠苏听见他的声音,才觉得心稍微安了一些。他搂着那人瘦削的腰,从随身的行囊中取了药――这是他从天墉城带出来的,虽不知这瘟疫病灶何处,可总归有些益处。
温热的手掌推着那人后心,百里屠苏将自身真气缓慢度入方兰生体内,方兰生闭着眼睛坐在chuáng上,像失去意志般地任他动作。
“你不怕被传染吗,还和我睡一起……”
方兰生在那天睡觉时对身边的人说。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问这种问题,只是看到这时躺在身边的人睡不着,一时兴起就问了。
百里屠苏转过身,他肩上手臂上的铠甲已经卸去了,衣衫也换成了方兰生房里的那件青衫。
“怕。”百里屠苏道。
方兰生皱起眉,刚要说你怕还来gān什么,谁知百里屠苏目光一垂,低头便吻了他。
那个吻很轻,却很绵长,末了,百里屠苏离开方兰生微张的嘴巴,他看到方兰生的鼻头有点红。
“……你可以传染我试一试。”他看着方兰生的眼睛,低声说,烛光反she在方兰生的眼中,照得百里屠苏在那一刻温柔极了,也深qíng极了。
方兰生怔忡着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若当真传染了我,也只好陪你。”百里屠苏笑道,他握着方兰生的手心,像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孩子,即使再不爱说话的人也忍不住盯嘱他,“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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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过了半个月孤单的病榻生活,换来百里屠苏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十几日,他并没打算让木头脸照顾他,可百里屠苏却似乎一定要那么做。他接手了方兰生的一切衣食起居,以“瘟疫”之名隔绝了一切他人的关照。方兰生每日早晨起来,就跟着百里屠苏在窗户边上晒太阳,俩人凑在一起吃那简陋的饭食,方兰生还要单喝一碗苦涩的汤。到了夜里,百里屠苏用真气驱除方兰生体内淤瘴,方兰生只能念书给他听,以答谢他的劳苦功高。
自两人相识以来,他们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每天平静的相处,因为连送饭的也被赶出了这楼院,只能吃着简陋的粗茶淡饭,却能过上完全不被打扰的生活。
以往,要么是疲于赶路,要么是相聚太短,方兰生总不明白自己和木头脸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到了今天,他才算隐约明白了几分。
只是不知百里屠苏是作何感想。
这琴川瘟疫若是放到常人身上怕是早已发作得厉害,方兰生靠着一颗丹丸吊着xing命,病瘴竟生生被百里屠苏每日度入的真气拔除了去。两人在方家偏院厮混了这大半个月,日子过得颇滋润。有时候夜深了,两个人站在走廊的栏杆边上,望着天边月色,也能聊起过去发生的一些事qíng。
“那时候,为什么要哭呢。”百里屠苏说道。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衫,剪裁修身而得体,此时他手里握着只杯子,方兰生喝药,他陪方兰生喝茶。
方今生似乎被他提起了丢人的往事,低下头一撇嘴,故作无所谓状:“哭那不是……显得心诚吗!本少爷才不爱哭,挤了半天眼泪。”
百里屠苏点点头:“就不怕悭臾不答应吗。”
“我哪管他答不答应啊,反正……当时也没别的办法了。”方兰生摊开手道。
百里屠苏转过头看着方兰生的脸,大病初愈,这张脸还相当苍白,在月色中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如果我当时死了,你怎么办?”百里屠苏突然问。
方兰生愣了愣。
“啊?”
他无措地摸摸脑袋:“我……我没想过。”
百里屠苏点点头:“现在想。”
方兰生想了想,只能诺诺道:“我不知道……”
若是那日木头脸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方兰生是真的从未想过。
他也不敢想。
百里屠苏没有再问下去,他比方兰生高出许多,伸手一搂便能轻易搂住他的肩膀。
“你gān什么……”方兰生还没来得及问,百里屠苏用力一拉,就把他搂进自己怀里。
“我没有死。”百里屠苏忽然对方兰生说。
方兰生在夜色中愣愣点了点头。
“……你也不会。”百里屠苏冷不丁又道,他的头埋在方兰生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会死……只会,好好的活着。”
过了这个秋季,终于入冬。方兰生以治病为由,辞别三姐,穿着厚重的棉衣坐上了马车,方家的产业本就是三姐夫照看着,这下又只能托付给他。而天墉城执剑长老则走上前任执剑长老的老路,他要四处巡游寻访名剑,门中琐事一概jiāo由玄林和玄慧处理。
百里屠苏背着焚寂,带着阿翔,孑然一身下了山。
荒芜的乌蒙灵谷终于又迎来了袅袅炊烟,当年从这里离开的年轻人带着心上人又回了来。在这之后的几年时光,连着那人的全部,都被深深纂刻进百里屠苏的记忆里,剖心刺骨一般。
霜降
转眼就是几十年过去,对百里屠苏来说可能只是弹指一瞬,对方兰生却就是一辈子那么长。
“木头脸怎么总也不老,你是什么妖怪变的吧。”方兰生有时候会气愤地这么对他说,百里屠苏只能握着他挥过来的拳头按回去。
“我饿了。”他笑着说,“做饭给我吃。”
方兰生在一个冬天想要回去琴川看看,可一回去又被风言风语堵了回来。什么鬼怪附身,身有隐疾,爱好男风……各种各样的八卦都被堆在他脑袋上,让他走在大街上都不安生。
阿沁己经长大了,快要二十岁的大小伙子,长得比方兰生还高。
方兰生还挺高兴的,握着他的手要给他零花钱,叮嘱他要好好念书,好好帮三姐夫做事,将来才能扛起方家。
三姐在旁边又训斥他,可训了―句就训不下去了,看着一旁双手抱胸不吭声的百里屠苏,三姐也不好说什么。
方家的香火是断了,并不是方兰生他没有责任心,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遇到―个木头脸……
万幸的是方太和尚并不介意,他坐在都林寺里和百里屠苏对桌喝了杯茶,末了把等在外面的方兰生叫过来。
所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依本心而为,便不必在意红尘纷扰――俗世成见,本就是生前苦,待死后皆化作尘沙。
方太宽厚的手掌摸着自己儿子的头――儿子都这么大了,有他自己想要相守之人,他人又何必置喙。
“……我知道。”方兰生对方太说,“……我不怕他们说,反正我也的确是为方家丢了人。只希望爹和三姐你们……能别怪我。”
方太说方兰生再如何,终是他方太合适的儿子。有的话父子之间不必说也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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