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原不知道,后来知道,现在也知道。苦难磨练人,使铁成钢,使金子发光。
“你什么时候也不会管自己脸上的表情了?”明楼见明诚冲冲地回来,丝毫不管明镜在场,一点也不收敛神色。
“自己家里,你少说几句。”明镜拍了明楼一下,“你大哥安排好了?”
“我说了我才是他大哥。”明楼对明镜强调,“要是哪日他也对着别人喊大姐,你怎么想?”
明镜扁扁嘴,甩手上楼,“说不过你。”
明楼叫明诚进房间说话。
明诚直接把自己扔在明楼房间的沙发上,“我真的……他怎么……”
明楼笑,“啊,我们阿诚都混成人精了,结果亲兄长那么……真可爱。”他想象得出来方孟敖干了什么好事,无非就是……稍微天真了一些,“你以前处处袒护明台,现在气什么?”
如果冒出来的是弟弟,明诚还未必那么生气。
“说了些不太好的话……”明诚顿了顿,“是,上战场,上前线,好男儿都该做的事。如果可以,谁不想真的拿枪就上战场,身前身后,都没有骂名。”
不用在黑暗里,肮脏地死去。
“上海滩,也是一个战场。”明楼看着窗外的夜色,“你我都是战士。”
明诚想想今日,新年的第一日,就这么大一场风波,自己二十年来的日子翻天覆地,还逼得他大年初一出门办事,又大吵了一架,总觉得有些委屈。
面对着明楼,这点委屈,越发地大了。
明楼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人。明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像当年独自在伏龙芝军校的时候,可是什么委屈都能受的。
他招了招手,明诚便过去,俯下身,去贴了贴他的脸颊。
明楼伸手抱住了他。
明诚大约是嫌这个姿势不舒服,索性跪坐在了地上,伏在了明楼的膝上,垫着自己的脑袋。“地上不冷?”
“我去你床上,躺暖和了,你又要轰我回房间。”明诚就连轻声说话的时候,都带着胸腔的共鸣,“大哥,这些年,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兄长,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责任。”
明楼推了推他,让他起来,叫明诚坐他书桌上。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这个角度,明楼需要仰视,才能看见明诚的眼睛,“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声‘大哥’,我希望只是叫我的。”
“大哥……哥哥。”明诚伸手,搂住了明楼的脖子。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明楼抚摸着明诚瘦削的脊背,一下一下的。
这个孩子,从小就执着地要站在他的身边。不是依靠,不是藤蔓,是另一个他。
明楼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从一开始的为了民国政府,所谓的军统,到了为了自己的主义,选择了信仰,而后,越陷越深,伪装一重接着一重,画皮一具接着一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自己真正的血肉,长年地不能见到阳光。会不会等到那一日可以卸去所有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具内里早已腐烂殆尽的躯壳呢?
那时候他看明诚,那么温柔善良,平和无双,在家里,窗台边,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画着画。几笔风景,几笔人物。
或是晚间的夕阳里,一双举世无双的手,一曲绵延悠远的钢琴曲调。
他从来不想明诚走自己的路。
“我要站在大哥身边。”
那时候,暴怒的明楼将明诚拖回了住处。王天风识人意,并没有跟回来。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时至今日想起来,明楼都胆寒。
死得如果不是烟缸,是青瓷,他该怎么办?瓷器碎裂之后,还有他的阿诚么?
“为什么?”明楼看着跪在地上的安静如初的青年,室内温暖,他身上的雪水化了一地,脸色通红,“我们之前早已坦诚,这样的感情纵使万劫不复,你也有我,你何苦至此?”
“不站在大哥的身边,我如何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感情?”明诚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从始至终,毫无杂质,“我不确定大哥走的是什么路,但是我坚信,不管是军统,还是共产党,哪怕是美国,大哥能走的,我就一定能走。我读的都是和大哥一样的书,我走共产主义的信仰之路,我相信,不管大哥在不在,在哪里,我们,始终都会殊途同归。”
好一个殊途同归。
明诚太聪明,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包括他明楼。
“哥哥,你饶了我,也饶了你自己,一个人走,不苦么?”
明楼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软肋,最痛的地方,来自于哪里了。
“我不希望我亲手带给你这样的痛苦,假使他日,兄弟之间,兵枪相见,你我如何自处?”
“阿诚的枪,永远不会指向哥哥。”明诚跪行几步,抱着他的小腿,“如果哥哥的枪指向我,那是我的命。”
你的枪指向我,也是我的命。明楼在心里认定了。
“你在想以前的事情。”明诚吻吻明楼的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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