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给你抱抱,你抱抱他……”那位像是忽然被蜜萝的声音惊醒了。他机械地侧过身子,黑发少女最近渐渐看惯温和神色的脸庞仿佛高原上板结的冻土。蜜萝刚刚伸出胳膊,他就像被毒蛇咬过似的松了手,甚至没有事先弯弯腰。
那个孩子在离黑发少女头顶有一段距离的高度上直直地向下摔去,农妇们先前草草包裹的襁褓在空中就有散开的趋势。蜜萝吓了一跳,连忙尽力抬高胳膊,有点费劲地赶在这小家伙掠过眼前时把它揽进了怀里——再次感谢她属于新人类幼童的素质,否则作为一个两三岁的幼童,她恐怕就只有就地一趴当个肉垫才能为这条新生的小生命争取一线生机了。
但那位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危险,他仍直勾勾地瞪着汨罗怀里的孩子,那双从来沉稳坚毅的眼里流露一种似哭似笑的扭曲神色,“他是活的,漆古,他是活的……他为什么是活的?”最后一句声音极轻,但几乎让人不寒而粟。
“是呀,他是活生生的,健壮活泼,但又十分脆弱。”蜜萝心有余悸地搂紧那个孩子,忍不住严肃了脸色,一字一句地强调——在末世时,她虽然没机会亲眼见证新生儿的诞生,却没少见那些因为种种原因生下畸形婴儿而情绪崩溃的父母和被亲生父母以及整个族群残酷抛弃的“残次品”。
但这个孩子哭声响亮,四肢健全,蜜萝入手的瞬间就发现他在婴儿中甚至是难得的强健有力——即便是以末世优胜劣汰的标准,他也是最不该被淘汰的一个。何况,这里并不是资源匮乏的末世,即便只出于从末世带来的对生命的珍重,蜜萝也绝不允许这个孩子还没睁眼就被那位抛弃。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如果是真正的那位在这里,决不会无故抛弃甚至扼杀一个新生的生命。毕竟,那位当初可是以旧人类的身份大气地收养了作为新人类的她。为此,蜜萝甚至生出些浅浅的愧疚,为自己潜意识中居然把对末世老一辈人的普遍印象投射在那位身上。
蜜萝发现“那位”,黑发少女思绪顿了顿,决定以后就用那位在幻境中的法文名字“贝尔纳”指代幻境中的那位。
蜜萝发现贝尔纳目光沉沉地逼视着自己,却只平静地回视,手上生疏却温柔地轻轻晃荡,不动声色地配合一点点能力的安抚。于是前一秒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家伙,下一秒就在少女怀里乖巧地安静下来。
事实上,自意识到新旧人类地位的鸿沟,或者说自渐渐了解自身能力的的价值之后,她对那位所谓的“畏惧”更多出于对长辈的孺慕敬爱,最近的不安也是出于对亲近长辈的担忧。要说单纯这类颠倒错乱的神情动作,蜜萝在末世时也算是见惯不怪了——在那些勉强撑过末世残酷变故的老一辈人中,言行举止比他此刻更癫狂诡异的比比皆是,像那位此前那样言行有度,不动如山的才是真正的珍稀品种。
而幻境中这位情绪古怪、心智脆弱的贝尔纳,还当不起她的敬畏孺慕。
“这是你的责任,贝尔纳。”少了婴儿的啼哭,房里彻底寂静下来,黑发少女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她看向贝尔纳的目光依旧柔和,眼底甚至还残留一点往日的娇憨,但语气分明已不再是个亲近长辈的孩童了。
也是你的罪孽。蜜萝看向在自己怀里安睡的孩子,略一犹豫,到底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刚出生的孩子还没到睁眼的时候,白惨惨的皮肤与畸形的脸骨比起人类看上去更像是低等丧尸,但那并不容易讨人怜爱的小身躯里又确实搏动着一颗比绝大多数旧人类新生儿更加强健的心脏,更多属于人类的热血从那里流向全身,却只勉强维持他身上较常人略低的温度——与畸形的外貌一样,那是尸化病毒在胎中为这个孩子刻下的又一道伤痕。
是的,蜜萝看清这个孩子的全貌时,就几乎完全了解了贝尔纳情绪反常的源头。
相比因为种种不可预知的因素诞下畸形儿的父母,狠心牺牲胎儿做尸化病毒的载体拯救孕育者的“好丈夫”虽然要少得多,蜜萝倒也见过几回。只是,无论孕育者最后是生是死,作为牺牲品的胎儿几乎十死无生——她怀里这个就是唯一的例外。蜜萝猜测这也许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使尸化病毒有所削弱,也许是这个孩子本身足够坚强,也许……他本该是个同你一样地位崇高的新人类,本该同你一样享受整个族群的爱戴,却因有个自私的父亲,而不得不在胎中就同尸化病毒抗争,即便挣扎着出世,也不得不因父辈的原罪负重前行。
蜜萝想起此前自己此前在罗姗娜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微弱的精神波动,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最后一种可能揪紧了一下。
她知道,按末世的规则,自己无权置喙贝尔纳的决定;她甚至也能料到,贝尔纳现在是在怎样的愧疚与杀机中来回摇摆——在挽救罗姗娜的生命这一主要目的已达成的情况下,贝尔纳与这个孩子之间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大约也不完全是虚言。何况,一个死去的孩子与一个活着的灵魂所要背负的罪孽可不会重量相当——前者不过是偶尔午夜梦回时日渐淡薄的愧疚,后者却得日日承受良心与伦理的拷问,倘若那个孩子日日带着那罪孽的留痕与之同处一片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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