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泷拉开门,但没有走出去,她为这大胆而肯定自信的话语给拦截了,「都过去了。」她再说了一次,彷佛如此就能说服自己,「都过去了。」
5.
公主的死震惊了阪良。这座正沉浸在喜庆愉悦中的大城,还来不及对人生悲喜交错的巨大落差做出反应,秀泷的灵堂已布置完成。家老大人以城主名义发出白帖,然因时近婚期,部份地处偏远的领主陆续而至,忽闻噩耗,错愕之馀,也不好即刻辞行,便按当时礼仪及对骤逝的年轻生命的一丝悲悯,暂留阪良,参与丧礼。
公主的丧礼在其过世第三天傍晚举行,伤心欲绝的城主直至此时才出来见客,接受各领主的慰问之意。当时信息传播的慢,丧礼举行的那天,只有阪良周边城镇和本是来贺喜,却不意参加了新娘丧礼的远地领主,知道公主的死。其他包括鬼祭家与朝廷等,阪良的白帖还在使者快马加鞭的手中,赶不及传递。
花座公子回到阪良的时候,正值公主的守灵夜。
是时夜半三更,召奴神采飞扬,喜悦洋溢,令人心动的英姿焕发,全然不似个昼夜劳顿的旅人。城门的守卫是首先露出异样的人,对召奴的愉快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惋惜,聪颖敏锐的召奴自然发觉了,可开口试探,换来的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一大早就奉命等在城门的小椿上前引路,穿梭於沉睡了的城中,单刀直入告知噩耗,没有一点多馀的迂回婉转。乍听之下,召奴只当她在开玩笑,可幽幽淡淡的月光下,小椿肃穆而庄重的脸上凝止的忧伤,又是那般不可思议的真实。
他瞬即明白了。昂扬的心绪堕入深渊,沈落在连自己都捞不回的地方。他的身体接收到讯息,但灵魂在那一刹那彷佛震离了肉身,使他当下虽是了然,可怎也入不了心,在那一刹那的下一瞬,下一瞬之後的下一刻。召奴没有办法想像一个月前还活蹦乱跳,对他开怀大笑的人儿竟无情地陨落,如天边最灿烂的一颗流星,小园里花季末期最灿烂的一株山樱。
不能接受。这丝丝缕缕的意念造就了他在小椿眼中出乎意料的冷静。在花座少主的要求下,少女娓娓道来这三天的情况──当然是与经过城主和家老大人多次商议的公定版本。
两人在天守阁前下马,葬礼的布置一时间花了召奴的眼,小椿嘱仆役进去报信,并领召奴入内等候。不多时,城主亲自出面相迎。召奴与城主自小交游,感情深厚,自认良峰贞义从病得一塌糊涂到屈指可数的健康清朗,这位好友已经没什麽面目是他没看过的了。然乍见久违月馀的城主,眉宇间满是吓人的憔悴,一针一针扎入他的心,堪比剜肉刮骨的疼。
召奴模糊知道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此时他什麽也记不得了。几经恍然,琢磨犹疑,悉数化为一句唯一的疑问∶「──为什麽?」
「我也很希望,有人能给我解释。」城主撑著疲惫的眼,手挥了挥,随侍在侧的小椿送上茶水,「你半夜赶来,应该也累了。先喝杯茶缓口气,我再带你到小妹灵前。」
端著托盘凑上跟前的小椿暗使眼色,召奴见状便也不再多言,拿起茶杯,一饮便去了一半。忽地,召奴双目不动声色地微瞠,苦味呛鼻,几难下咽。良峰贞义泡茶手艺不错,身为护卫兼侍女的小椿也没差到这个地步,以这种堪称惊天动地的茶来招待,好友究竟是何用意?
他困惑地望向良峰贞义,可对方却偏过头,显而易见地忽视。倒是小椿觑了眼城主,再看了看自己,用力点了下头。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静得连微风拂过灯火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召奴将视线拉回手持的茶杯。舌尖处教人无法忽略的苦涩,似曾相识的滋味,是对茶略有造诣的人绝对泡不出来,也不允许自己泡出的味道。这味道,他只在阪良城尝过。放眼阪良,能把上等茶叶变化出这番滋味者,就他所知,唯有一人──
他为自己突来的推想悚然一惊。召奴慌张地抬起头,对上的是沉默但神态万分认真的小椿,以及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盯著他不放的「好友」。在两人的神情中,他豁然明了一切∶一个比至爱之死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已经不记得手持的茶杯是何时给小椿拿了去,只闻声道∶「随我来。」他便不假思索跟了去,按身体的本能反应。意识在体内冲撞游离,时而弹飞体外,时而周身乱窜。待他回神,人已置身一和室之内,陌生的大房间,棺木停放正中,棺内一身缟素的「秀泷」早失了血色,略显青黄的面容,泛起淡紫的指甲。
「┅┅怎会如此?」
「大势所趋、放不下的责任、城主家的义务。」良峰贞义苦笑。这苦笑在旁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再普通也不过的无奈,但召奴就是分得出来,良峰兄妹的差异,仅属於「秀泷」的细致差异,「你还想再听吗?」
「知情者看来不多。」
「大概几个亲信,苍天之翼里也只有小椿和长门知道,算来约莫十人左右吧。」这间房与隔壁的空房相通,以一扇纸门相隔。他步至此门边,道∶「阪良城主要求今夜的守灵不需任何陪伴,让他能在这最後一夜,好好与小妹话别。观礼奠祭的各地领主自是欣然同意,高高兴兴去睡他们的大头觉。这也是你能见到小妹最後的机会了,『好友』。」刷一声裂响,拉开纸门,对面的空房是漆黑的,没有一丝灯火,「劳烦你在此稍待,我等会就来。」语毕,没等召奴回答,城主便迳自进了暗房,关上门,身影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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