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有些懵,朝它挥挥手,那狗不知是看到了生人还是闻到了血气味,总之叫得更厉害,简直要把缰绳都挣脱了。
他撑着一边的竹篱,喘了口气,倾下半个身子,颇为认真地说:别叫了,要把人喊来了。
这副温柔又安静的模样,仔仔细细对一只狗说话,声音里还带着颤和一点儿哀求,倘若给人看见了,都只以为他是个和善温良的道士。
破旧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弯着腰的老汉慢慢走出来,身子一晃一晃的,手中的灯也一晃一晃的。
老人趔趔趄趄走近了,闻到一股血味儿,又凑近沈南风的脸打量,看那清俊的脸上一片惨白,颗颗汗珠布满脑门,下巴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差点儿惊得把灯摔了。
沈南风咬了咬牙,声音抖得厉害,“在下……遇到,河边……强盗……请、请……”那老人没等他说完,一把拽过他的手,两个人都颤颤巍巍往屋里走,不过一个是老的,一个是伤的。
“天杀的那些强盗,一个个都不是人,把好好的小伙子打成什么样。”老人气咻咻地说话,和连珠炮一样。进了屋,朝外面看看,把门栓牢牢拴上。他让沈南风去睡里面的屋子,自己去烧柴煮水。
沈南风看那屋子里的被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自己一身血污,很是过意不去,就在地上坐着。脑袋是不停地发昏,就给自己连着念了几次道德经和真武心法,可看起来也不是很顶用。
那老人烧了水过来,看他坐在地上,又是气得胡子老高,忙不迭把沈南风给架到床上去,又怕他下来,就坐在床边给他说说话,“这是我儿子的床,我老伴儿走得早,就剩一个儿子。昨天还说去邻村,说最近有一条大船,万一停在附近呢。”
沈南风把头垂在胸前,散乱的头发把脸整个儿遮住,看不清什么表情,手却愈发抖得厉害。
老人碎碎叨叨说,“嗨呀,我这心就跳得厉害,什么事也干不成,你说前面有强盗。我就说他不该出去,不该出去。我去给你找点儿药,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怕就是害病。”
沈南风闷闷地说,老丈,我睡一会儿,不妨事。
那老人一边叹着气,一边回别屋去了。
沈南风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只有手指在不停发抖,指甲都泛了白。门关上的一刹那,就虚脱了一般从床沿滑下来,跪倒在了地上。
从心底泛上来的黑水汹涌地扑过来,要把他给淹没了。到处都是黑的,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身子冷得发抖,心脏像被团了一团,快要被捏碎了。
深不见底的黑像汪洋大海,他体内真气也都沉溺在这片汪洋当中,一时如随波逐流,窒息惊骇。咳也咳不出,动也动不了,血倒是从大大小小新的旧的伤口里崩裂出来,把他的衣服染得湿濡。
他好像回到了十岁那一年的晚上,从真武大殿里跑出去,沿着山道往下走,走得太远了,一不小心走回了心心念念的家。
即便他从小长在真武,也想回一回家。
然后他蒙蒙地看着家里的大屋子,插着白色的旗帜,他不认识的三姑六婆披麻戴孝,哭得好不凄惨。
于是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什么叫做生和死的距离了,也才开始迷迷糊糊地明白,慢了一点儿,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昏昏地往真武走,心脏像被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终于在山脚下睡过去了。
再然后,脸上有点儿痒,有人一直在他耳朵边不停念叨,说醒醒醒醒,月亮都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又说你再睡下去我就揍你了。
他昏昏沉沉地觉得吵,又觉得自己一起一伏地在云上飘,可是云也不是那么软的云,还挺硬,还挺窄。
等到他终于睡饱了,已经在真武的药房里。药房的师姐满脸严肃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下山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下了一次山就差点儿没了小命,要不是那个谁,那个谁?师尊也没说那是谁啊。”
这会儿终于没人吵了,沈南风想,可他冷得很。昏暗的灯光下,脸上的汗和血混在一起,一滴一滴往地上砸。
他这段时间伤得厉害,从巴蜀被人追杀开始,就一直没有好好休养过,后来旧伤添新伤,马不停蹄追唐家的人,身子透支得厉害。
从小他修行真武的功法,讲究平心静气,修一颗平和安稳的心,就是为他的心脉受不住太凌厉的功法。然而这些日子里,做的全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剑法也越发往凌厉冰寒的路子走,这样的剑气不说伤人,先把他自己给伤了个透。
“你的心呢。”不知哪儿来的声音,像一只手掏进胸膛,一把捏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全身都在抖。
沈南风想,他当然没有心,他这么多年,每天早起看到的只有真武一成不变的云,每天睡下的时候,听到的只有真武的功法和道德经。
可是没有人是没有心的,唐笑之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你听,道长,这是我的心呀。
沈南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地上冷冰冰的,他的手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
师尊说,没有人的命是轻贱的,没有生命是可以用来做交换的。
沈南风笑了一声,干脆什么也不去做,任凭疼痛爬满了整个身子,像一个怪物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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