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望,两两天涯。
唐笑之想,他从唐家的大院里往外看的那个江湖,从来都是——自由。那是一整个天地可以欢愉,一整个红尘可以恣意,有人心如海,亦有侠者纵傲。
那才是他所探寻而不得的东西。
人在江湖,命如风沙,来去无凭,生死有命。
以风为友,以沙为朋,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更有每个人的命运与性命,有每个人的意气和自傲。
唐笑之眉头一挑,俊秀的眼里,如春冰初碎,一相望就胜却人间无数。可那贵气逼人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腔锐利的傲然,“江湖——因有自由,而成其浩荡;因有仁义,而成其肝胆;因有侠气,而成其磊落。此心安处,江湖犹在。”
沈南风伶仃站在风雪中,眼光平和,两人相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过往。
梦里有余香,而尘世里,未尝有光。
沈南风微微欠身一礼,于漫天风雪里,扭头就走。唐笑之眨眨眼,似是被雪迷了眼睛,那双黑石般的瞳孔,愈发灼灼逼人。
“我的母亲,姓雷。”薄利的唇边挑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看眼前的背影一僵,“所以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雷家的霹雳弹,他从小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那天巴蜀花树下,碧玉笛里,分明就是流落在帝王州的,叫做“谁家玉笛暗飞声”的弹药。
唐笑之缓缓张开手,透过指缝,看见黑色道袍隐隐摇动。目光透过衣服,穿过沈南风的身体,不知落在何处。
“所以啊,道长,我很明白,背负着无数人命前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你骗不了我。”
大雪簌簌而落,转瞬淹没了地上的脚印。
江湖独白,我自独黑,亦或是,江湖皆墨,我自独白?
我知南风意,南风可否,知我意?
大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飞雪与长风,冰山与老梅,他们两人的影子落在白茫茫大地里,如浮生倥偬、春秋淹忽。相对总无言。
沈南风仰首,雪光落在脸上,是一个清而远的迷梦。
冰雪的寒凉汹涌澎湃刺过皮肉,穿透了胸膛。
跨越千万年的冰川,带着狂风笼罩着整个世间,唯遮不住千丝万缕伤痛。
那句话,他曾经在梦里听过,可每每魂梦消时,他无法想也无法碰。
梦里那位富贵逼人的唐家公子站在三月三的暖阳下,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而今,万里冰雪中,唐笑之睁着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说,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霎时间,风如利锥,痛得他再也站不住身子。
曾经辗转反侧、崎岖独行;曾经相对不敢相言,相逢总是血火…
这条路,孤零一人,向死而生,数月以来,更是双手染血。从下山开始,进退维谷、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人能相托信任,他将自己藏在平静背后的汹涌黑泽中,却不知道那份被压抑的情绪何时会反扑席卷,如熊熊焰火,把他烧个一干二净。
寒风卷上三尺青空,冷得泛出铁锈味。
清瘦的孤鹤扑着惨白的翅羽,坠落到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宽薄的袖袍随着他这一跪,尽铺展在地,有冰渣被风卷着在布料上翻滚作响,一声一声,是刺耳的箭。
唐笑之慢慢蹲下身子,声音温柔缱绻,黑漆漆的眼睛穿过密不透风的雪粒,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心底去,“道长……”拖长了的尾音带了些颤,携着风一起,将枯树枝头的落雪,吹得簌簌直落,“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初相逢,是刀光剑影,山花烂漫;再相遇,是冷月千山,万难回首;一路随江而上,沈南风步步紧逼,双剑过处,尽成尸山血海。
而沈南风,从不觉自己有半分半毫的错。他只会压抑所有的情绪,最终等到某一天,被内心挤压已久的所有黑沉,反噬到尸骨无存。
他眼睁睁看着沈南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眼睁睁看沈南风越行越远,最终走上了一条和自己看似相同,又完全不同的路。
而今天寒地冻,唐笑之甫一思及巴蜀刀剑相交的一瞬,江畔以命为搏的一刻,仍觉手掌指骨滚烫如灼,无一处可安放心下中怒火与伤情。
“道长,藏了这么久,太累了。”他将真心尽付,又看那人步步紧逼,逼自己与他,生死相搏。
这岂不是世间最残忍又最无情的决绝?
每每想起,他时常恍惚,这位道长,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若说无,小阁楼里春风荡漾,每每相逢,眼中一点残痛;可若说有,世人对于所爱之人,又何来这份“忍心”?忍心到几乎逼自己亲手杀了他,稍有不慎,便是前世今生。
沈南风身子颤得极为厉害,带着地上的雪,皆抖如乱云。忽而一个滚烫的怀抱把他圈到怀里去,顿时觉得周身如直火炭,烧得情绪都蜷缩弯曲。
不……不是他太烫了,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是自己太凉太冰了。
圈着他后背的双臂,带着无数的情绪,用惊人的力量把他环得越来越紧,直至听见关节抓紧的声音。
两个人的影子终于变成了一个。
天地苍茫,有风起,雪花飞上青天凌云,倏忽如梦。
漫天雪白中,两人一马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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