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风独身坐在马上,看唐笑之拎着缰绳,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落云边的雪,轻飘难定。
沈南风看着那片雪,竟愣了一愣。
何处可消解,何处可寄托,何处可一往无回?
只怕关山难越,心字难解。
又或可问:我身何往?我身何付?我身,何寄?
唐笑之忽地回头,在消停的风雪里,灼灼凝看着那位道长。沈南风却似没有注意到,目光一动不动,只出神停留在雪片上。
他心中微叹,看沈南风一身黑色道袍,在漫天风雪里,如绘在生宣上一抹淡墨,笔下稍一用力,这人便化了、淡了,再也不见了。
心头一凉,竟是被自己想法惊了一惊,唐笑之猛地折回身,静静看了沈南风许久,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又不得不抬起头,不得不相对而望。
如银光乍泄的声音流丽清澈,不知掀动过多少少女春闺一梦,可如今那声音流淌在秦川雪地里,锵然出一身萧涩,“天南地北双飞客……”
他说,天南地北双飞客。
曾经唐笑之在河灯边、在青楼里、在无边春梦中,从未想过何为相思、何为孤寒,何为求而不得。
只恨春宵过短,恨岁月太匆匆,可如今他半步入江湖,才真正识得情之一字,就要去明白相思苦长。
沈南风微微一怔,心中骤然绞痛,一时几乎伏倒马上。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可他这支零残身,那满手鲜血,那放不下的道,又用什么给唐笑之回答?
叫他如何回答: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只能闭上眼睛,任寒风绞进衣裳,吹落一地破碎心思。
唐笑之静默在风雪里,流光烨烨的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将对面人的所有细小动作收入眼底。风吹得眼睛发了痛,他想,这风雪啊,和刀子一样,白得令人发晕,冷得令人心伤。
沈南风处处相逼,无一处不狠心,可他如何狠得下心,对这位道长哪怕有半点相激?
于是他只能退,于是退的只能是他。
唐笑之松开缰绳,往后退了三步,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道长,我带你走。”
他说这话,心中也不由冷冷嘲笑自己:那位道长,从来不肯放下双肩所负,他这话,大约只是说给满川风雪听的罢了。
沈南风黑色长发在风中牵扯出数不尽的风霜,细碎的雪落在两人黑发上,一时化不尽,恍然如染了满头霜华。
可是,他们两人,当真还有半分希望,去看一看白头共渡的可能?
沈南风的眼睛依旧垂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沉沉的声音才沉沉传了出来,说“好”。
唐笑之心中急遽回转,手松了又紧,那充盈心头的骤然喜悦霎时飞散,想要大笑出声,又不知该笑谁。
冰冷手甲握得太紧,发出令人骨酸的声响。
道长,你这个……骗子。
沈南风,为了一生求索,为了他所认定的道,连自己的命都不会贪看一眼,又怎么会在这漫天冰雪里,对他冰冷的相邀,说好?
可即便想要冷笑,想要痛,心底却依旧无法自主地,因为那一声:好,而忽然柔软。
他等了那么久,他看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眼睁睁看黄河道边,尸山血海,不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好”。
而原来情至深处,哪怕知晓对方所给的不过是一个虚假承诺,也无法怨恨半点,甚至为了那一份虚假的安逸,觉得春风化暖,天地清然。
沈南风终于抬起头,凝定的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唐笑之。
他是他所能给的,唯一一点情谊,也是自己心中,最后一点贪婪。
在这无人知晓的冰天雪地里,暂忘江湖纷争、家国大义,而留给自己和他一点儿无法抛却的“情”。
梦耶?幻耶?如果当真是梦,且在这梦中,一享平生未敢尽之事。
荒野里,一身高华的贵公子,提着缰绳,带着背后一人一马,在苍茫天穹下,愈行愈远。
谁也不知道,从云边落下的雪,落在人间,会幻化出什么样的人心。
此时的东越,正是暖春三月,满山红粉。杏花柔软,桃花烂漫,被春雨模糊了一片濡濡绿意。
柳扶风接了那只一身风雪的苍鹰,展开书信,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道:“师姐,你猜是谁,怕是那位小‘师妹’来信了啊。”
左梁雨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耸,随手敲了敲手中书卷,道:“他乃唐家子弟,师门之事,岂可玩笑?此事休要再提。”柳扶风撇了撇嘴,认真翻阅起书信来。只是想到少时那位唐笑之,荒唐得很,为了和旁人一个赌约,居然扮作女子,到天香呆了一些时日,回去被唐门主打了个半死。
那信看着看着,居然看得柳扶风少见地皱起眉,她想了片刻,犹豫道:“师姐,他来信倒是为了打听一件事,问这世上可有什么药或什么法子,能让人……”
依照信上说法,先是内伤外伤相交,看着描述,稍有情绪,便心血激荡。可一路皆是大小之伤,更兼情绪大起大落,却几日之间,忽而百病全消,再也不见了伤病累累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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