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老者这才惊起一般,喊道:“无耻竖子,你青龙会作恶多端,也敢说侠义二字?”
沈南风拍了拍那孩子的肩,放到地上,任由他一步一步走开了。
待到那孩子跑到母亲身边的时候,他收回手,粲然如梦的双剑猛地抽出。
长剑出鞘,未见血光。他定定站在屋内,看四周埋藏了一身力量,即将跃起的人,漫不经心地问道:“秦川绝少人烟,三寨百姓中,也断无脚力如此迅捷的人,能将消息传布得这么快。而我刚到此地,你们就知晓我行踪容貌,更能设下杀局。”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僵坐的老人,似乎轻轻嘲笑了一声这凉透了的局面,“所谓侠,所谓大道,都不过是一人之侠,一人之义。辽人沿途传播消息,让诸位为一腔热血前来截杀我。你们为了自认为的正道,去斩杀自以为的奸贼恶徒,却枉作他人手中刀。”
沈南风在老人身边转了转,长袖飘荡如云,声音水一般从云端流泻,却将老人烫着了似的。看说书人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抖动一下,举起手来,将身边的人挥退。
周围的人犹不肯退,嚷道:“不可听信他这样小人谗言,被几句话迷了心窍,就这么放过了!”
那人话音未落,但见沈南风长剑一挑,银浪刷地抖动,急电惊雷般破空而去,黑白二色剑气浓重抖动,房顶嘎嘣几声,在寒气里四散飞崩。只有月色毫无保留混合着冷气毫无保留全一股脑倒了进来。
四下皆静了静,终于退散了。
沈南风拿起手边一盏粗瓷的茶杯,用手掂了掂,青碧茶水里倒映着他剔透微寒的眼睛,像极了嵌在玉上的琉璃…
那老人哑了哑嗓子,半天才道:“我不是信你,也不是怀疑江湖人数代行事做派,不过不想让他们,白白送命罢了。”
“江湖?”沈南风口中来回摩挲这两个字,含了个梅子在舌下似的,在酸的尽头,泛起一点儿苦来。“这天下的人,本来就是最容易被侠义二字欺骗的。”他扭头看了看老人,觉得有些无力,若是唐笑之在,必定为了自己此刻的言论说出一大篇锦绣文章来辩驳,尽管两人的所有争论都是无解。
将一碗茶水都泼进火盆里,响了几声,飘起一阵白烟,沈南风认真想了想自己的处境。
那位萧太后子侄,来自临潢府的辽国南院子弟,之前与自己结盟逼得唐家船队步步北上,当时哪怕步步留心,也不过觉得他一身倨傲,蛮横骄躁,莽进好勇。可现在看来,倒是一路藏拙,先屠戮岸边百姓,将两人绑作一处,之后一击得手,眼见图纸碎裂,即刻退走绝不淹留。那天夜里眼见图纸碎裂的只有自己和唐笑之,唐家船队想来此刻已被青龙会拖延在黄河上,于是那些辽人便在回程一路夸大散播自己恶性,引来江湖人士沿途刺杀。
沈南风眉毛挑了挑,他原本不知道那些图纸碎片有没有被辽人趁乱捡起拼凑,如今看来,这一路北上还顺手拖延自己的做法,怕是那张图,被拼了个七八不离。
火中烟气逐渐消散,寒意顺着剑柄一点点沁到骨子里,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江湖啊……”沈南风喟叹一声,收回双剑,影子在火光下一摇一晃。
江湖上的人心,也大概是最容易被取悦的,被自己的热血、道义感动了,就能忘记很多东西,然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
可仗侠行义,各自无章,于是江湖乱起,人人都似乎能担得起一个“侠”字了。
一人之侠,于天下万民,又有何益?
掀开门帘走出去的一瞬间,他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若是你,并不会顾惜那个孩子的性命。”
屋内老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漫踏霜月三千里,雪寄人间一枕寒。
天色深蓝,干净得高远,星子零落,弯月如刀锋一勾,荡尽三山长河。
罕有人烟的秦川燕云交接之处,平江如洗,云动烟飞。
船队中,人影幢幢,沿号令各自奔走。号声此起彼伏,在江面上呜咽嘶鸣。
无数急箭从湍流小岛上飞射而来,唐笑之在门后略略一避,耳边响声如雷,炸得他眼睛都疼。
远处灯火数星,空中焰光急亮。唐笑之擒着手中号角,手腕微微发颤。
江湖啊……他习惯了顺遂平安,挥金如土,又时常为身世煎熬,苦不得出,原以为心气就这么冷下去了。可是,等见到了沈南风,等这么一路遍斩荆棘后才知道,他骨子里对这个江湖的痴恋和向往,竟是半分也不比别人少的。
可他刚准备踏上这么一条跳脱飞洒的江湖路,就要眼睁睁看自己心爱的人,全不认同自己的想法,还一条路走到黑,挣扎翻覆。
时常他也会迷茫一些,沈南风曾经问他,你以为的侠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为了一寨百姓,放弃千般谋划?
可如今,他还没找到答案,就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找寻答案的意义了。
沈南风,日前雪原一别,我曾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步。
莫不成,竟真的成了最后一次么?
一念至此,他不敢再想,只盼自己的猜测不过是久思多疑,想多了罢了。四下脚步纷乱,响成一片。铁器相交的声音从耳膜上刮过,阴得人骨头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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