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便知是平儿顾及着宝钗的脸面,才这样说——她到底是个好心的人,麝月心中感念,却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平儿进来见了屋里的情形,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连忙过来同麝月一起把宝玉给搀了起来,平儿忍着泪劝道:“宝二爷这是多早晚回来的、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她虽这样说着,到底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后面跟进来两个婆子,便搀扶着宝玉坐到外面的一张破板凳上,平儿便来看芝儿和宝钗,却见宝钗已经歪在炕沿上不省人事了。
平儿不由得大急,一边哭一边叫,扶起宝钗来,只觉得宝钗浑身冰冷,连忙打发下人把芝儿抱到外面的柴房里,暂且停放,一面打发人进城去办棺椁等物,一面叫麝月带几个婆子去生火烧热水,且先顾着活人。
然而宝钗是已经熬到了灯尽油干,从前有芝儿在,她尚且还有个盼头,芝儿一去,宝钗的魂魄便跟着他走了,哪里还救得过来?
眼见着人是不中用了,麝月一边哭,一边还忙着在炕边上烧火,平儿乱着打发人去请郎中,麝月突然想起来冷香丸,便道:“那是宝二奶奶的救命仙丹,吃一丸,说不定还能救过来。”
宝玉此时也不用人扶着了,他跌跌撞撞地从屋角抓过一把头,跑到屋外院中的梨树下面,拼命地刨土,不大一会儿,挖出来那个鬼脸青花瓮,众人都说:“这下可有救了。”
宝玉抱着花瓮进屋来,放到桌上,打开来,却见瓮中已经空空如也,那冷香丸早已经吃尽了。宝玉猛地一松手,那花瓮落到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再看宝钗,往炕边一歪头,香魂一缕,归入太虚。
第九十五回 银烛冷神瑛魂入梦
自从芝儿与宝钗相继逝去之后, 宝玉便浑浑噩噩,痛到深处反而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那些时日, 他心痛神痴, 常常不知身在何处,竟连芝儿与宝钗是如何下葬的, 都不知道了。幸而还有麝月里外竭力维持, 又有平儿协助着,回荣国府跟贾琏说了这惨事, 贾琏看在同宗的份上,多少给了些烧埋银子, 方才将丧事妥当办了。
然而宝玉却是自此后, 连饥饱都不知道了, 只有见到酒,才眼睛放出光来,为图一醉, 并不管是与贩夫走卒,还是村叟蠢夫, 常常醉卧村头,次次都是麝月找来,再央告人来把他抬回家去。
且说那柳湘莲自与宝玉别后, 便去完结自己的一桩心事:原来他当年辜负了尤三姐的深情,三姐含恨自刎,柳湘莲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总想着要为三姐做些什么方好。
恰好打听得三姐的家人俱都相继逝去,只有尤氏因为获罪抄家而寄居于荣国府,光景也甚是凄凉。况且荣国府中邢夫人一手把持着,悭吝异常,尤氏从前在宁国府是何等富贵,怎奈如今寄人篱下的凄凉。
那柳湘莲辗转得知此事,便立时收拾自己细软银子,上京来,先买下一处三进的宅院,又雇上奴仆婢女,各项停当了,方才来荣国府造访。谁知尤氏却已经搬到荣国府后面的一个偏院里去了,贾珍的两个侍妾早已走掉,只剩下尤氏一个人,身边跟着个木木呆呆的小丫鬟。
柳湘莲做事一向利落,也不说废话,当天便一辆小车将这主仆两人接到新买的宅院里,也不理会尤氏的千恩万谢,只放下让她能够自己营生的银钱,便管自去了。
柳湘莲再来找宝玉时,已经是腊月三十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地上积雪湿重,路上全是泥泞。柳湘莲一边打听路,一边信马由缰找来,到日落西边时,方才看到远远的小村落——黄叶村。
还未到村口,柳湘莲便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定睛看时,却见村口野店里晃晃悠悠出来两个人,一个衣衫落拓,蓬头垢面,不拘行色,正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搭在另一人的肩上,正唱得尽兴。柳湘莲仔细认了认,可不就是宝玉吗?
那另一人青缎锦袍,眉目清秀,也是熟人,原来却是蒋玉菡。柳湘莲连忙上前,他与蒋玉菡也是旧相识,自然无须多言,三言两语,柳湘莲便知道了宝玉回家后所经历的剧变,不禁为之叹惋。
两人见宝玉醉得不省人事,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搀扶着宝玉送他回家去。进了门,麝月连忙迎出来,看来也是司空见惯了,手脚麻利地将宝玉搀扶到炕上,盖上棉被,又给他脱了鞋,安置妥当,才回身万福,谢过蒋柳两人。
柳湘莲见屋中冰冷破败,显见得过得是一贫如洗,便叹道:“宝二爷何至于此?我昨日去那荣国府,如今是琏二爷当家,依旧是赫赫扬扬,他们原本也是亲兄弟一般,就一点儿也不照应吗?”
麝月不语,蒋玉菡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宝玉的性情?他是自己有什么,都肯给别人的;但是倘若让他去求人,他却是做不出来的。”
柳湘莲听了,转悲为喜,拍手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我知道的宝玉宝二爷呢。”见蒋玉菡为之咋舌,他也不解释,只洒脱地拱手一别,竟也不留下一言半语,就那样顶风冒雪,径自去了。
这里蒋玉菡和麝月两人好生诧异,转过头来,见宝玉在炕上仍是熟睡,蒋玉菡便道:“也罢了,那个人从前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他便是有心照顾二爷,只怕也没有力量——他连自己都是照顾不过来的。我这边走了,后头打发人来送些米和炭来,也不必告诉宝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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