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说:“那些伤疤,也是被琴弦割出来的?”
她抽抽噎噎地点头:“丝弦也不是不能弹,但到底比不上铁弦的声音铿锵有力。可是铁弦又细又硬,力道一重,手指就像在刀尖上划一样。长了茧之后倒是不会弄破手指了,但是茧堆得厚了,会影响手指对琴弦的感觉,我还得拿银刀把厚茧割掉。白起,真的特别疼。”
她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撒娇。白起心里明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向一个人倾诉撒娇过了,一时心头酸楚翻涌,将唇凑到她指尖轻吻:“怨不怨我?”
“怨你什么?”
“这几年我若是能在你身边,你不会过得这样辛苦。”
“你在外喝风饮沙,出生入死,我若是还怨你,那我成了什么了?”悠然苦笑,“但是李晋将军出事后,你一直没有再传回消息。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年你去了哪里?”
白起垂下了眼睑,遮住眸中的苦涩。
两年前骠骑营十战连胜,士气大振。当时李晋正要趁鞑子军力受挫,一举将大汗生擒时,朝廷突然派下十八道加急烽火令,不由分说,要将李晋火速召回京城。
即便是五岁的孩子都深谙放虎归山的道理。蛮子与大梁世代为敌,此战大败,绝不可能死了这条觊觎大梁国土的贼心,若得以时日休养生息,必会以更为凶猛之势卷土重来。白起在李晋帐中谏言,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应从全局考虑,将烽火令置之不理,一鼓作气剿灭蛮子残部,再回京领罪。
“骠骑营一卒一马都是大梁的军队,不是我李晋的军队,更不是你白起的军队!你说的这些都是哪里听来的屁话!”李晋咆哮,“君为臣纲!这四字你那木头脑袋里可有半分?”
自入骠骑营以来,白起从未见过这位铁血却亲和的将军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因此事,他被罚了五十军棍,并削去副将之职,逐出骠骑营。手下的兵士都为他暗地打抱不平,白起心中却十分疑惑,觉得此事实在不像李晋平日的作风。果然当日夜里,李晋带着一瓶金创药偷偷潜入了他的帐子。
“子思,你怨不怨我?”
白起挣扎着想要下床行军礼,却被李晋强行按住了。他无奈,只得说:“末将不敢怨将军。只是心中疑惑,不知将军今日所为,是否别有深意?”
李晋苦笑:“果然是你了解我,”他叹息,“子思,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今晚恐怕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了。”
白起闻言失色:“将军何出此言!”
“朝中奸佞横行,我这些年不谙官场之道,几次与圣上谏言,得罪了太多小人。若非有人在圣上面前搅弄是非,朝廷绝不会在此时派发十八道加急烽火令。我此番回京,下场必死无疑。”他长叹,“我以为报国只需一腔热血,但凡肝脑涂地,圣上必能看见我赤诚忠心,没想到朝中暗箭难防。这颓垣世道,竟容不下我一匹铁马,一杆□□。”
“将军既明知是死路,为何还要回朝?”白起声音喑哑,“将军的赤胆忠心全营的将士都看在眼中,全大梁的百姓也记在心里!若是没有将军,大梁的一半江山早已经倾覆了。陛下为何宁愿听信谗言,也不愿亲眼看看民意?”
“皇上最怕的,恰恰就是滔天的民意,”将近天命之年的老将军笑了,摇头,“子思,你还是太年轻,看不透。不过,看不透也好。存着你那一方热血,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生于这江山,死于朝廷,本就是自古以来大部分手握兵权之人的归宿。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
白起闻言怔住,细想后如堕冰窟。
“将军……”他双目发赤,几乎说不出话。李晋慈祥地拍拍他的肩:“子思,你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我有生之年是没有机会再提携你了。若是一直跟着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走吧。几年以后,天下若又乱了,还要请你看在我们这多年的袍泽情谊上,披挂领军,收复这江山。”
李晋回京后,骠骑营被敕令在外扎营,非皇命不得入京。他入宫之后,立刻以叛国谋反之罪被拿下,将军府抄没,麾下的几位副将亦被株连,幸而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无更多头颅可杀。众人这才明白,李晋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是鸟尽弓藏,终生未娶妻生子,为的是将来这口悬在头上的剑落下来之时,能少连累一些无辜之人。
冰若至寒,一腔热血也终会被浇凉。那夜白起虽答应了老将军的恳求,却已对这个奸佞当道的朝廷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他自问做不到像李晋那样大义无私。毕竟,他的胸中除了退虏杀敌,家国天下,还有一方小小的私心,想要留给那远在江南故土等他的姑娘。
“三千七百八十三刀,”白起低低地说,“是那行刑的阉官割在李将军身上的刀数。刀数未完,气不能断,因而每一刀都割得极浅极细。他是在死前,活生生地受了那个他效忠的帝王赐给他的三千七百八十三刀。”
这就是一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最终的结局,未死于江山,却死于帝王。
“我原本还抱了一线希望,但李将军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大梁气数已尽了,”白起说,“我本想回宣梁,但又怕朝廷追捕会连累了你们,便不敢给你写信。这两年,我在各方游历,见了诸多风土人情,但也发现,鞑子在北方有所异动。我暗中写信传到骠骑营中,让他们提高警惕,但接任骠骑营的陈达是个酒囊饭袋,将我的警告信置之不理。鞑子见李将军身死,朝中再无良将,便无所畏惧。最终铁骑踏入京城,先帝崩于煤山,我终究是负了李将军死前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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