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虎归山,如今大梁是自食恶果,日暮西山也是必然,”悠然说,“这样的江山,不值得你效忠。”
白起笑得苦涩:“但黎民何辜。如今骠骑营兄弟们用命打下的山河被蛮子蚕食,京城的遗民被屠杀,女子被欺辱,我心中到底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我担心的是,蛮子不会满足于与仅仅南梁划江南北而治,”白起说,“我猜测,他们很可能要南下了。”
此话不崮于一道惊雷劈在悠然头上,因与白起重逢而被她抛在脑后的种种梦境惨相又浮现在眼前。她脸色惨白,神情肃然:“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但你不要以为我发疯。”
“你只管说。”
“我梦见过……”悠然措着辞,“宣梁沦陷。一连七夜,都是同样的梦。”她看见白起异样的眼神,急急分辩,“我担心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从前,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大哥战死,父亲病重,我都梦到了,后来它们都成真了!这几日我还梦到你……”她刹住了口。
白起诧异:“梦到我什么?”
“梦到你……回来了。”将那险些脱口而出的字咽入腹中,悠然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青年清冽的味道充满鼻腔,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安全与踏实感,几乎便能忘了梦境中那个半身浴血,苍白虚弱的身影。
怀中女子的肩膀微微颤抖,白起黯然,紧紧地拥住了她:“我回来得太晚了。”
“不晚,一点都不晚。”悠然闭上眼,贪婪地想要这一刻留得再久一些,“只要你能回来,就太好了。”
不出白起所料,鞑子在京城刚坐热了屁股,又将贪婪的目光放到了江南。不过两月,铁骑踏过了淮河,在宁州和乌伤二城烧杀掳掠,淫□□女。蛮子过后,城内燃起了吞天噬地的火光。昔日风流无双的南方小城内血流成河,黑烟铺地。大火冲天,以遗民的血肉作燃料,一连烧了十日。直到第十一日天降甘霖,才将大火扑灭。从来春雨贵如油,今年下的却是血。猩红的雨水冲刷在焦黑的青石板街道上,留下一片窒息的死寂,再也没了往年暮春的勃勃生机。
金陵的南梁小朝廷也起了骚动,那位心大的小皇帝再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想着雨后茶的时候了。皇帝将自己的武官清点了一遍,但见一个个脑满肠肥,皆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竟无一人看起来像个能提枪上马的战将模样。这时才追忆起被先帝亲手赐死的骠骑将军来,满朝文武相顾无言,直至鞑子的铁蹄踏入了金陵,小皇帝亲率文武百官递上了降书。
宁州乌伤的遗民骨灰未寒,而南梁小朝廷放弃抵抗直接投敌,此时已经没有人还会愚蠢地将退敌的希望寄托在朝廷上了。宣梁的县令动起了歪脑筋,上书给领军的蛮子王子主动求和。异族的王子倒也爽快,当即开出了条件。
“朱大人有令!”县衙的衙役将一张大字告示贴在城门旁的告示牌上,“今宣梁归顺,已属新朝。髡发左衽,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今宣梁全城限十日,全部剃发,改易胡服,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不得有违!”(注释①)
街上的百姓聚了过来,指指点点。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咱们都是汉人,凭什么要剃发?”
“左衽是死人才穿的,我们怎么能穿!”
衙役大喝一声:“此乃达莫王子手谕,全国上下一律如此!”
这一吼,吼出了个群情激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臭鞑子凭什么要老子剃头发!”
“我们都是大梁子民,若是要髡发左衽,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对!我们不剃发!”
“找那狗官朱蹇去!”
众人吵吵嚷嚷,眼见人越聚越多,几个衙役镇不住场子,抱头回县衙复命去了。悠然站在告示牌前,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文字。白起站在她身边,为她挡住挤来的激愤人群。他身姿英挺,昂然而立,手在身体两侧收紧成拳,琥珀般的眸中似有滔天的怒火。
“我的那个噩梦,会成真吗?”悠然问他。
“你怕不怕?”白起反问。
“一个人的话,我会怕,”悠然一笑,“但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不怕就好,”白起低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当年我对李将军许下的承诺,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当日宣梁的乡老们都去了县衙,联名上书请求留发。众人群情激奋,一时难以平复,朱蹇只得答应上书给达莫请求赦免剃发令。消息传出后,众人们雀跃了一阵,第二日朱蹇却又突然改了口,言说剃发易服是新朝律法,不可不剃。
“达莫王子有口谕,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诸位乡老要脑袋还是要头发,可得自己提量清楚了。”他志得意满的笑容在脸上闪着令人生恶的油光。
一旁的青衫书吏原本正在记录,听到“留发不留头”一句时,突然掷了手中的笔,长身傲立,双目灼灼。狼毫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开去,墨迹溅上了朱蹇那身红色的圆领袍。那书吏立在桌前,不卑不亢,诚如一支潇潇而立的幽篁修竹,青衫中笼着一身宁折不弯的文人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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