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疾驰马蹄声,来人在沈宅门口勒住了马,高声喝道,“沈学士可在!端王殿下有请。”
这声音似曾相识,就是藩王三卫入京的那夜,在她家门外喝开大门的陌生将领。
沈池深吸口气,起身开了大门。
那将领打量了她几眼,笑道,“沈学士还是把官服穿起来,等下随卑职入宫。”
沈池心里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去后院换好了官服,有军士牵过来一匹马,她上马坐好了,那将领喝了声,“驾!”一马当先,向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沈池催动骏马一路小跑,勉强在后面跟着。
到了皇城下马碑,当先的将领自己翻身下马,过来扶沈池下了马,沈池道了声谢。
那将领笑道,“不必客气。卑职的姐姐是殿下的侧妃孙氏,以后沈……呵呵,沈大人跟了殿下,跟我姐姐就是姐妹相称了,日后不妨多走动些。”
沈池知道这人是谁了。
“原来是王府护卫司新任的孙指挥使。” 她不咸不淡地说,“孙指挥使想太多了。你我俗人只知今日之事,又哪里知道明天的事。殿下在哪里,请带路。”
孙继言被她当面噎了一顿,怒道,“不识好歹。” 气冲冲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沈池看他左转右转,这条路去的不是乾清宫,也不是慈宁宫,倒是平日少去的僻静路径。走了两刻钟,走到一个颓败的宫室外面。
她抬头望去,宫门屋檐下的匾额写道,“景阳宫。”
这里她隐约听过,知道是冷宫所在,以前却从未来过,今天还是头次来。
她打量周围,脚步有些迟疑。
“殿下在这里?“
话音未落,紧闭的宫门已经应声打开,新任司礼监太监吴大用的脸出现在门口。
“哎唷我的爷,两位总算来了!”吴大用喜出望外,亲自迎出来。
沈池见吴大用此刻的神情居然带着几分惶恐不安,不由笑了笑,“吴公公可是捅了什么篓子了?何必忧心。有拥立端王殿下的功劳兜着,什么篓子也不必怕。“
吴大用的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沈大人快进去看看万岁爷吧。迟了怕不好。“
沈池一惊,重阳在这里。立刻加快了脚步,跨进宫门去。
殷季带着大批护卫,居然也在这个冷清的景阳宫里,在大殿外面的空地焦急地来回踱步。抬头看见沈池进来,他停下了脚步。
“你来了。”
沈池走过去行了礼,“殿下召臣过来何事。”
“进去。” 殷季烦躁地一指紧闭的大殿。“看看本王那位皇侄,跟他说说话,把他飞出去的魂儿叫回来。“
沈池心里一沉,过去几步,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里面漆黑一片。
外面晴空万里,殿里居然伸手不见五指。
沈池站在门槛处,看了半天殿里的情形,除了门口光照到的地方,内殿里竟什么也看不见。
她眯起眼睛分辨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浓重的黑,绝不是因为缺乏日照,而是有人刻意阻止了窗外的光线。
她把两扇殿门大开,内殿隐隐绰绰显出一个坐着的人影来。
“陛下!“
沈池踏进殿去,往内殿走去几步,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闭了。
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
沈池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大殿空无一物,她按照记忆里的方位,一步步摸过去。
”陛下。你在哪里。臣来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沈池急忙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摸到冰凉的脸颊脖颈。她伸手搂住少年皇帝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几下。
”陛下。陛下。是我,沈池。“
少年皇帝毫无反应。
沈池颤着手去摸他的呼吸。细微的鼻息喷在手上,她大松了口气,将冻得冰冷的脸颊抱在怀里。
淡淡的木樨香从她的身上传递了出来。
她低声唤道,“重阳。“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重阳声音微弱地道,”沈先生。“
沈池怔了怔。
自从去年从宫外私服回来,重阳就再也没有这么喊过她了。
“重阳。是我。我在。”
重阳声音细微地道,“沈先生。我看见了恶鬼。”
沈池心里一沉。“都是什么样子的恶鬼。”
“许多许多的恶鬼,铺天盖地。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没有用,一个被杀掉了,一个又站起来。后来,我累了,让他们扑过来,将我吃了。可是他们吃了我,我也变成了恶鬼。他们还是围绕在我周围,一直扑过来,没有一刻停息。沈先生,这是什么景象。”
“地藏菩萨本愿经有言,诸有地狱,在大铁围山之内。其大地狱,有一十八所。” 沈池低声道,“陛下看到的,是地狱景象。“
重阳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安。”我可是到了地狱了?沈先生,我又杀了许多人,你最不喜欢我手上有血,可是他们冲进乾清宫来,我亲手杀了好几个。沈先生,我到了地狱,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
沈池心里酸涩,强忍着泪,“重阳,不要怕。去了地狱也不要紧。你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许久的沉默之后,重阳喃喃地道,“当真?沈先生不走了?我去哪里,你就去陪我哪里?“
“嗯。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浓重的黑暗中,重阳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有沈先生陪着,便是地狱,我也不怕。“
“嗯。“
“沈先生,抱着我。抱紧些。“
沈池依言抱紧了重阳。“地狱和天堂,不过是一念之间。孤独一人,恶鬼相伴之处,便是地狱。同样的地方,有人结伴同行,相濡以沫,便是天堂。重阳,你再看看周围,是不是不再是地狱了。“
怀里的重阳沉默着,抬起头,环顾左右。
沈池紧紧抱着他。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彼此的体温互相暖着,呼吸可闻。
重阳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他吃力地坐直了身,伸手揽住了沈池的腰。
“阿迟。你来了。“
“臣来了。“
“朕……没能护住铁战,甚是没能给他留下个全尸。那天夜里,他就倒在乾清宫的殿门外,不知多少刀剑砍在他身上,血溅地满地都是。他们当着朕的面,砍下了他的头。 ”
“铁战尽忠而死,死又何惧。”
“朕对他不够好。这几天,朕一直在想,如果早些放他去三千营,或许,他能活到现在。”
“陛下,人这辈子,无法预知过去未来,无论怎么过,做出什么抉择,总是会留下遗憾。陛下已经尽力了。但陛下也是人,人力有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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