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支曲子,实在应该加入一段鼓声相和。
千百样乐器里面,就像古琴与箫是绝配,胡琴与鼓也是天生一对。
许久不见,其实那娃娃脸的技艺也有了十足长进,这长进体现在他不再是一味地蛮来,虽然走得是旁门左道,但那对铁板也有了轻重缓急,尖锐的啸声一旦带上了旋律,便有了“铁煞铃”的几分意味。
但他这长进,同戚琴的琴声一比,登时便显出生嫩来。
原本听到对方应战,娃娃脸站到了船头,还打算等差不多了再bī得近些,可这会儿他满耳都是胡琴声,不由地掌心生出cháo意来,脸色cháo红,心跳越来越快。
乐师奏乐时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神,当倾全力奏出一首有杀伤力的曲子时,不伤人则伤己。
他暗叫糟糕,心知挑战撞到了铁板,战之不下,这是要遭到反噬的先兆。
卜云就站在娃娃脸的身后,他也未料到徒弟竟会败得这样快。
应战的乐师与之前击鼓的不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是欺他没长耳朵么?
按说这趟天女湖事也搅了,人也救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一门心思想着回头怎么对付张寄北,这岛上几个未露面的乐师实力不弱,犯不着横生枝节。
不过徒弟败下阵来,这个场子不能不找,谁叫他护短来着!
卜云冷笑一声,yīn测测道:“李代桃僵吗,换刚才击鼓的那个出来!”说话间左手一抬,按住了徒弟的肩头,右手“哗啷啷”摇动了“铁煞铃”。
这串“铁煞铃”是由大小数十个形状各异的铃铛组成,合着他的怨气,尖锐的铃铛声一响,就连正午的烈阳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风摇树动,四下里流水的声音听在耳中都大了几分。
卜云出手,此时的戚琴自是不敌。
云鹭将代为保管的古琴“太平”递过来,文笙没有接,她复又拿起了鼓槌,打算助戚琴一臂之力,令他将这支曲子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当鼓与胡琴同时响起,两相jiāo缠竞奏,既刚劲又柔韧,竟生出一种dàng气回肠之感。
鼓之重槌的烘托下,胡琴声如飞瀑千仞倾泻,惊涛万里奔腾。
夜深沉,四面楚歌,那是霸王被困垓下,虞姬舞剑生死离别。
与之一比,“铁煞铃”也好,娃娃脸手里的铁板也好,不过是帐外的呼号,是刀枪箭簇声,是马鸣风萧萧。
黑夜已降,千古绝唱正在上演,魑魅魍魉撼动不了分毫。
第一百七十六章 憋屈的王十三(粉135+)
一番较量,卜云师徒láng狈退走,带走了凤嵩川。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湖心岛上,他们认定的“大高手”戚琴因为最后一段曲子拉得太猛,左手抽筋了。
虽然连掌心带手指头一阵阵地抽痛,戚琴心中却是畅快之极。
这一场战罢,他才真正确认了,就算日后左手治不好,他也依旧可以拉琴,照今天这样子,也许再经过一番苦练,能恢复往日的水平也说不定。
王十三鬼鬼祟祟摸过来相见。
文笙三人没有理睬他,只叫杨兰逸去和他相认。
文笙同杨兰逸道:“杨公子,我们此番将你救出来,又送你离京,你和王十三既然遇到了,我们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跟他回家去吧。同窗一场,就此别过,以后你好好保重。”
杨兰逸没想到自己这就被抛弃了,吃惊地望着文笙,微张着嘴,半天才小声道:“顾姑娘,你不要银子了?”
云鹭于一旁连声咳嗽,他没想到还有上赶着给钱的。
文笙似笑非笑:“你现在有钱还么,你家你姑父家有钱,可那都不是你的,等你还得起再说吧。”
杨兰逸呆呆望着她,眼圈慢慢红了:“可我想跟着你们。你们不去江北了么?你不是说少个人打听消息,王十三来了,我叫他去!”
文笙颇为无奈:“凤嵩川天黑之前就到江北了。”
杨兰逸负气道:“到了江北也可以打听!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把我当成累赘,尤其是你,更是从早就讨厌我,我不想回家。我想留在玄音阁和你们打团战!”说话间便有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
戚琴和云鹭本来还想着劝两句,一看这模样都赶紧躲得远远的。
一个男人当着面哭……文笙有些手足无措。
杨兰逸也没有说错,一开始文笙确实很讨厌他那没有分寸的纠缠,不过后来相处得长了,尤其是离京这些天,文笙早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这就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嘛。
不过实话若是说出来。杨兰逸非得嚎啕大哭不可。文笙斟酌道:“好吧,那就一起去江北。”
杨兰逸方要破涕为笑,文笙又道:“你叫王十三先走。我、戚老、云大哥都不同他接触。”
杨兰逸并不知道文笙这是心有顾忌,还当她因为以前的事对王十三有成见,嗫嚅了一下,没敢质疑。连他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王十三那里就委屈些吧。
王十三没想到会在这岛上看到杨兰逸。
杨兰逸得意洋洋:“看什么,没想到我也逃出来了吧。行了行了。瞎打听什么,本少爷怎么出来的你别管,快带着那些人离开。没船?自己想办法啊,我们当然有船。但不能载外人。”
王十三鼻子差点气歪了。
“大少爷,拜托你长点儿心吧,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当不说我就猜不到么。不就是那顾……”
话未说完,便被杨兰逸一把捂住了嘴。杨兰逸左右四顾,还好其他人都离得远,文笙等人更是呆在树林里,估计着听不到。
他急得跳脚,压低声音道:“王十三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知道感恩呢!要不是人家,我能活着离京么,我爹我姑夫能知道消息么,不说别的,刚才要没人家帮忙,你们就都得沉湖喂鱼。”
他见王十三犹在撇嘴,将眼一瞪,加重了语气:“这么没出息,怪不得人家不想见你,赶紧的,跟上姓凤的看他做什么,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别等我找你啊!不然等我见到了姑父,你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王十三说到被人卖了帮着数钱,还真叫杨兰逸有点儿小心虚,打定主意绝不能叫对方知道自己那八十万两欠条的事。
王十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一句骂人的话。
杨兰逸大叫了一声:“王十三你说什么呢?”
王十三掉头就走,挥了挥手:“我去gān活了,少爷。”待走得远了,才又道:“我说下回要还和你一起出来,我就不姓王!”
杨兰逸望着他走远,喃喃道:“什么意思?你本来就不姓王啊。”
待等王十三、huáng四娘等人伐木做舟,顺水走远,文笙等人才自林子里出来,将事先藏好的船自岛上拖下来,放下水。
他们也要在天黑以前赶到江北。
有了杨兰逸和王十三确实方便,起码等到了江北不会两眼一抹黑。
下船第一件事,戚琴要去找羽音社的人,张寄北是什么想法已经不用猜了,其他的人呢?高祁现在在不在江北?
而文笙对于下一步也有了一个粗略想法。
江北是大梁这边对飞云江以北大片疆土的统称,包括两个州的十一县,现在这十一个县里面有三个实际被南崇占领着。
这些州县本是富庶之地,其中有重镇云边和兰城,大梁在建国之初曾派地方官下大力气建设治理过,可随着南渊王造反,连年战火,沿江百姓纷纷逃往别处躲避,大片土地荒芜下来,论繁华自然大不如前。
剩下的都是有依仗不怕死的,故而江北民风彪悍在大梁也是出了名的,江湖三大害里面便有江北的贼。
王光济家住兰城,杨家也是当地的大户。
船行到岸,文笙等人先悄悄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杨兰逸负责去跟王十三打听消息。
卜云几个先一步到了,凤嵩川这一路损兵折将受尽了窝囊气,却没有急着去江北大营,而是跟着卜云先找地方住了下来,行踪诡异,不知在密谋什么。
羽音社这边张寄北已经聚集了数十位乐师,高祁没有来,听说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之后二人见了几回面,谈得非常不愉快,最后一次更是撕破了脸。
但有很多原本中立的乐师深感局势险恶前途迷茫,来到了江北,这其中就包括戚琴的好友“邺州名琴”厉建章。
戚琴听说之后松了口气,厉建章在,有很多事便可以找他商量。
文笙去找云鹭:“云大哥,你悄悄跟一下卜云师徒,看看谁同他们接触。”她想见一见钟天政的人,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林庭轩
根据王十三提供的地址,云鹭悄悄去盯着卜云师徒。
他琢磨着,卜云师徒三人打架别看是靠师父,正经谈事qíng的话,多半要通过徒弟。卜云xing格偏执不好说话,而那个习武的少年看着就一条筋。
他们刚在天女湖救了凤嵩川,这么大的事,钟天政的人应该很快便同他们联络才是。
果然不出云鹭所料,当天夜里,他就在卜云师徒的住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日害他上了个大当,足足在双桐镇呆了快一个月的林庭轩。
这人心机深沉,能说会演,当是钟天政的心腹手下。
此时林庭轩穿着一件深蓝色布袍,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看上去很是朴素,步履匆匆,仿佛在为生计而奔波,这样的人在大街上比比皆是,只看他外表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个外乡人。
云鹭一路跟着林庭轩,见他进了街上的一间药铺,好半天没有出来。
云鹭这才意识到,这间药铺多半像林家开在京里的几间铺子一样,也是钟天政的产业,开在此地,专为他手下的人打掩护。
他一时有些彷徨,不知该不该进去确认一下。
钟天政动机叵测,行事诡谲,若不是他派人在天女湖横cha一杠,姓凤的狗官这会儿已经伏诛了。
这林庭轩也不是好人,为将自己留在双桐镇,使了不少yīn损的招数,顾姑娘却还要同这些人接触。
顾姑娘聪明、能gān,更有一身本事,领悟了《希声谱》前途无量,可她终是女子。姓钟的长成那般模样,在京里就没安好心变着法子引诱,顾姑娘与虎谋皮,最后不要吃了大亏才好。
云鹭站在角落里前思后想心cháo起伏,一个小伙计挑着灯笼自药铺里出来,提灯冲他照了照,朗声道:“客官可是要抓药?快进来吧。”
云鹭进了药铺。问那伙计:“刚才进来那位。是你们店里的大夫?”
伙计年纪不大,cao着江北当地口音:“你问林先生啊,那是我们新请的账房先生。不过要是客官您的话。他自是什么病都能治。”说着呲牙诡异一笑。
云鹭不禁无语,他就说嘛,刚才藏身的地方还算隐秘,这小伙计怎么就看到他了。果然贼窝里没一个好人。
“云大侠,别来无恙。”林庭轩含笑撩帘子自里间屋出来。
伙计怕来人打扰。要去关门,云鹭见状将心一横,道:“既是什么病都能治,那便随我去出个诊吧。”
他带着林庭轩去见文笙。
林庭轩对文笙很客气。客气中还夹着几分恭谨。
“顾姑娘,当日双桐镇见着您,在下就觉着以姑娘的才华。早晚要名扬天下,只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您以头名状元考入了玄音阁。实在是可喜可贺。”
只听这话,就好像他和他身后的钟天政从来没有打过主意捣过鬼,林庭轩这等态度,叫云鹭和文笙都很是莫名。
文笙请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茶:“你家公子几时能到?”
林庭轩欠身接过:“我最后接到的消息是说公子已经离了京,若是顺利的话,就是这一两天吧。”
眼下形势,每一刻都可能有大事发生,一两天之后说不定什么都迟了,这还是顺利的话,若是不顺利呢?
文笙凝目望向他:“钟公子曾同我说过,他向凤嵩川身边派了个人,那人可是林先生你?”
林庭轩摇头笑道:“公子同姑娘说的乃是一位足智多谋的老先生,林某在这里只是帮帮忙,打打下手。”
他肯透露这个,应该说的是实话了。
云鹭暗忖:“敢qíng姓钟的小子手下还有能人呢,他把这些人都打发来江北,想gān什么?”
他还在疑惑,文笙那里已经是直接动问了:“我有一事不明,本来是想要当面问一问他的,但既然他还在路上,只有请林先生为我解惑了。”
“顾姑娘请讲。”
文笙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对着外边黑沉沉的夜色。
“实不相瞒,我这次离京来江北,便是为了除掉凤嵩川。我跟他的恩怨,你家公子知道的十分清楚。今日在天女湖,若不是卜云师徒突然出现将凤嵩川救走,我现在便可以回京了。眼下凤嵩川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信,所有用得上的,俱是你们的人。”
云鹭在旁听着暗忖可不是,凤嵩川就像一只掉进大网里的甲虫,徒有一身武艺,一举一动却都在钟天政的控制之下,只能被他的人牵着鼻子走。
“我想知道,你家公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免得下回出手再出现今天这种相互掣肘的qíng形。”
文笙的语气十分平和,钟天政此番虽然坏了她的事,使得她诛凤大计功败垂成,她却好似并不怎么生气。
她不是来算账的,而是想要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消除误会,接下来免得再有什么不必要的损耗。
这种做事的方式令林庭轩很是欣赏,他欠了欠身,征询对方的意见:“顾姑娘,在下可否单独同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