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淡淡地道:“日升月落,星移斗转,连树木都有枯荣,何况是人?”
文笙若是肯老老实实地不耍花样,段正卿是很愿意陪她坐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顺便聊聊人生的。
他自诩满腹经纶,学冠古今,可钟天政只要他献计献策,很少听他说这些,至于其他人,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更加不可能叫他有展示的机会。
好容易遇上文笙,学识有了用武之地,他很想就此聊上一二,无奈喘得厉害,只好先休息,等喘匀了气再说。
歇着好啊,拖延时间,等钟天政回来再说,《希声谱》再厉害,不也一样防不住钟天政?
段正卿正思cháo起伏间,突听着文笙道:“这样的夜晚,可惜季节不对,看不到月下美人盛放。诸位见过韦陀花开么?那花只在深夜时分绽放,盛开之时有碗口大小,月光下洁白如雪。”
周围十余条壮汉俱被她的形容所吸引,一时没人说话。
段正卿笑道:“月下美人么,那个要看花海才壮观,美则美矣,只可惜花时太短,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凋谢了。”
文笙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南中看过韦陀花海,给我寄来一篇琴谱,诸位要听听么?”
说罢不等旁人说话,抬手拂动了琴弦。
段正卿心念一动,张口yù待打断,转念又想若是她此刻旧病复发也不错,省得大半夜了,还这么能折腾。
反正没人bī她,是她自己要弹的,钟天政回来,也怪不着众人,大伙总不能按着她的手不让弹吧。
琴声入耳,即便是杂念纷纭的段正卿,也不得不承认,文笙确实很会弹琴。
有的人,就像是与琴相携而生。
这一曲,左手的吟、猱颇多,曲调听上去是少见的婉转动人,想顾文笙接近三个月未弹琴,但此时弹来,丝毫不见生疏,这不是天赋又是什么?
他却不知,虽然在之前的两个多月,文笙将这琴谱在脑海间掰开揉碎,不知琢磨了千百回,今夜,却是她第一次以琴将它弹出来。
那样的热烈而缠绵,温柔而决绝,多少时日的准备,只为那短暂的美至极致。
愿吾生也能有这样绚丽的时刻,好像天际的流星,拼尽所有,只为刹那间盛放。
极盛之时,也是沉寂的开始。
琴声由疾转缓,由激烈渐至平静,这一曲《希声谱》不难,文笙早有所感,领悟了它,为它取名《探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等到夜深花睡去之时,山坡上只闻琴声袅袅和此起彼伏的鼾声,除了文笙还醒着,包括段正卿在内,其他的人已经东倒西歪,睡了一地。
文笙左手一记进复,右手一记长锁结束了这一曲,抱着太平站了起来,歪头看了看脚下不远处的段正卿。
琴声伤不了人?阿政,当你对一件事自觉非常有把握的时候,往往就会出差错。
文笙在要不要去搜身上面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正事要紧。她第一次弹这曲《探花》,尚不知道能叫这些人在寒风中睡多久,睡得多深,就不要横生枝节了。
想到此,文笙不再多停留,转身直奔山谷而去。
静夜里,山野又空旷,文笙担心自己一行打糙惊蛇,选择落脚的地方离目的地颇远。
但她心中有事,行动可谓非常迅速,飞奔下山之际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做好了一有不对,马上弹起《行船》的准备。
灯光!
在某一个角度,下面的树荫遮得不够严,竟叫文笙发现了一缕光亮。
有灯必然有人,会是钟天政么?
文笙心中一跳,慢了下来。
要不要去看?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是要的。
文笙悄悄摸近,灯光似乎是从山壁上一个dòngxué里透出来,这时候,她唯一能依仗的是,即使是钟天政也对《探花》毫无防备。
那就行险一试吧。
文笙凑近那dòngxué,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弹响了太平。
琴声只一响,dòngxué里便传来了动静,两道黑影“嗖”的蹿出来,寻找这突然响起的琴声来自何处。
黑暗中,文笙用了个小技巧,那两人原地打了个转,没有发现文笙的方位,一人守在原处,一人往周围查看。
文笙右手打圆,过来查看那人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转了半个圈儿,身体软软仆倒。
另一个多半意识到不对,想跟过来,但他此时脑袋里已经有些混沌,打了个哈欠,没能挪动步,倚着一旁的树睡了过去。
文笙收琴站起,自藏身之处出来。
看来钟天政并不在这里,否则这半天他早现身了。
这两人都睡着,山dòng里就算还有人,也不可能还清楚着。
文笙上前,慢慢步入了山dòng。
山dòng石壁上灯光摇曳,照得里头青蒙蒙的,山腹挖空了一大块,只看里头的布置,文笙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这不是dòng府,而是一处地牢。
第三百一十三章 无qíng
这山dòng若是完全靠人力开凿,无疑是个极大的手笔。
里面十分开阔,像一个小型的监狱,左右两排牢房,一直深入到dòng底,尽头处燃着灯,文笙粗略一估,大大小小的牢房得有二三十间。
通风不好,隐隐自最里头飘上来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恶臭。
文笙皱了皱眉,她刚弹了两次《探花》,突然进入这么一个地方,呼吸不畅,不禁有些头疼泛恶心。
大约正因为这样,看守都呆在进dòng口不远处,除了刚才出去察看的两个,还有四个人,此时或趴或卧,都已经睡着。
文笙松了口气,不需她继续动手,那自是再好不过。
进门第一间屋空着,看起来像是审问犯人的地方,一进去,迎面摆着一桌一椅,椅子后头是高大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书架和桌子上都放满了书册。
另一面墙上,则挂满了各种刑具。
那些黑乎乎的刑具,像是浸透了生人的鲜血,看上去透着狰狞之意,叫人胆寒。
一旁还有个小套间,摆了chuáng和衣柜,chuáng上被褥齐全。
文笙目光在屋里逡巡一圈,再看几个看守都在外头,没有一个敢擅进这屋子,就知道这应该是为钟天政偶尔休息所布置的。
几乎所有的牢房都关着人,有的里头还不止关了一个。
文笙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已睡着,现在整座牢房里除了此起彼伏的酣声,便是一些疑似在睡梦中发出的**。并没有人向她挣扎呼救。
文笙没有急着救人,先去点亮了桌案上的灯。
昏huáng的灯光。照亮了灯下一本书册,封皮上浓墨写着三个大字:厉俊驰,名字下面用小楷标着甲二的字样。
文笙伸手过去,将书册翻开。
果然,这是一本囚犯的卷宗。
厉俊驰,彰州昌武人,今年三十五岁。昌武厉家的当家人。打从七八年前开始,因为东夷人屡屡进犯彰州,他就散了家财召集民壮。训练乡兵难民,渐渐的手底下拉起了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在彰州名气很大。
今年夏天,他率众在昌武城外伏击了一队五六百人的列登私军。大获全胜。
庆功宴上厉俊驰被众部下劝酒,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乐极生悲,等他醒了酒已经被钟天政的人掳走,成了阶下囚。
卷宗后头是几次审讯的qíng况,厉俊驰拒绝了钟天政的招揽。几名看守对他毫不客气,动辄棍棒加身,他被关这几个月。真应了那句话,不死也脱层皮。不过钟天政留着他xing命。摆明了就是想用他,故而厉俊驰罪是遭了不少,却也没有被打死打残。
文笙一目十行看完,换了一本甲七房的卷宗来看。
没想到这房里关着的还是个熟人,羽音社的乐师韦宗。
说起来这韦宗真叫倒霉,当初跟着张寄北到奉京刺杀建昭帝,事qíng未成,返回江北途中被文笙抓住,想用他们来jiāo换厉建章等人,关了好长时间,后来好不容易等到纪南棠率兵占领兰城,把那些被扣住的乐师救出来,他们几个才恢复了自由,谁想又被钟天政盯上。
文笙将桌案上的卷宗一一翻完,心中大致有了数,这牢里关着的人大抵分为四种。
有像厉俊驰这样的一方大豪,手下聚拢了上千的兵马;有在两军jiāo战中失踪的朝廷官员,还都是些能吏;也有世家子弟,除去这三种人,剩下的则是乐师。
文笙回头,自书架上堆放的卷宗里抽了一本,封皮上写着付兰信。
只看这名字,文笙就隐约有所联想,翻开来看,果然是百相门门主付兰诚的胞弟,付chūn娘的亲叔叔。
文笙将前面的几页粗略翻过,后头有价值的东西来了,付兰信亲笔供述了付家以及百相门的一些龌龊事,若是真的,足够令付家满门在江湖上声名扫地,更别说还涉及了几件触犯朝廷律法的大案子,卷宗最后,则是付兰信痛骂建昭帝父子的造反声明。
就像被驯服的凶shòu会将柔软的腹部对着主人,付兰信显然已经被钟天政收服,只要钟天政捏着这封足以令付家满门抄斩的声明,不管叫付兰信做什么,他都不敢有半点违逆。
文笙将付兰信的卷宗丢下,再看满架卷宗堆得像小山一样,不禁叹了口气,这看起来就是钟天政的大半势力了。
不管怎样,先救人吧。
文笙自一进门的墙壁上摘下长长一串钥匙,找着甲七房开锁,借着微弱的灯光辨认了一下,里头躺在gān糙上呼呼大睡的可不正是韦宗。
文笙拍了拍他,韦宗睡得很熟,竟然未醒,文笙见一旁的破海碗里剩了大半碗冷水,拿过来径直泼到他脸上,蹲在旁边,唤道:“韦乐师,醒醒!”
韦宗朦胧醒来,哀声道:“别……”话音未落,两眼猛地睁圆,他认出了文笙。
文笙问他:“能动弹吗?”
韦宗吃惊地张大了嘴,等文笙问他第二遍,才抹了把脸,连声道:“能,能。”
文笙把钥匙塞给他:“守卫睡着了,你快着点。去把所有的牢门都打开,里面的人弄醒,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韦宗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顾文笙怎么会在这里?
直将对方的话在脑袋里重复了两遍,才如梦方醒,知道时间紧迫,自糙堆上爬起来,踉跄着去隔壁开门。
文笙jiāo待了他救人,便转身回了那第一个房间,匆匆从架子上又拿了本卷宗。
这次是个名叫姜长亭地方官,官不大,只是个县令,和付兰信不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县令熬过了十余次严刑。两腿生生打废,一直没有屈服,最后一页纸上赫然注着“放弃”二字。
文笙知道,钟天政的“放弃”绝不会是好端端地将人放回去,手段如此血腥粗bào,难怪他那些手下见了他一个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文笙借着灯光一本一本翻得飞快。时间紧迫。她还要带着这二三十号人离开云峰,躲避钟天政的追杀,不可能带这么多卷宗上路。只能凭着记忆将它们全都记在脑海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牢房外边获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自发上去将犹自熟睡的几个看守控制住,大家这才有了点真实的感觉。纷纷上前与文笙道谢。
厉俊驰道:“我等久闻顾姑娘大名,没想到竟会在这等qíng况之下。得姑娘涉险相救。”
文笙一心二用,手上未停,道:“厉大侠别客气,我也是凑巧赶上。”
厉俊驰恨恨地道:“每当外敌入侵。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当中,总有一些恶贼藏在暗处,做这等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顾姑娘,那人的几个爪牙既然给咱们抓住了。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审问一番。”
文笙将手中的卷宗丢下,拿过下一本来翻看,道:“怕是来不及,咱们的时间有限,对方在山里还有十几个人,他们的首领随时会回来。安排两个人,先去dòng口守一下。”
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接言:“来不及问话,这些个杂碎还留着做什么?奶奶的,我去宰了他们,先出口恶气再说。”
厉俊驰还担心文笙反对,毕竟这位大乐师只令那几个看守睡着,手段十分温和,正想要陈说利害,文笙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她手里的又是一本标着“放弃”的卷宗。
山野间既有豺láng虎豹,这些不屈的人怕是连尸骨都已无存。
到底是什么在驱动着钟天政,使得他比豺láng虎豹更加凶狠无qíng?
她不说话就是默许了,登时就有好几个人跟着那汉子去料理看守。
厉俊驰在众人里头算是被关押时间比较久的,受过好几次审,虽不知道钟天政的姓名、身份,但其实已经与他打过好几回jiāo道,自然知道文笙在看什么,道:“顾姑娘,这些册子怎么处置?”
文笙叹道:“带不走,我大致看了看,这些也不好外传,大伙就不要翻看了,全都烧了吧。”
厉俊驰初闻这话有些迟疑,转念又想如此也不错,带不走就一把火烧了gān净,更何况自己这些人连命都是顾姑娘救的,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考虑到外头点火目标太大,当即就在牢房的中间生起一堆火。
文笙这时候却是目光一凝,连呼吸都滞了滞。
她刚拿起来的这本卷宗入手很薄,封面上的名字赫然是“凤嵩川”。
这么说王光济杀官造反那日,凤嵩川确实落在了钟天政手上。
他是降了,还是已经被“放弃”?
文笙将卷宗翻开,里面不过两页纸,写着凤嵩川的生平,武功家数,还有怎么受俘的。
后面呢?怎么没有jiāo待。
文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竟是一片空白。
不知是谁放进去了一张白纸,透着诡异。
文笙无暇多想,将凤嵩川的卷宗丢开,自有厉俊驰等人小心收拾了,放进火堆里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