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本卷宗,文笙不大会儿工夫看了大半,这时候韦宗拿着钥匙回来,不知是忙得还是紧张,大冷的天满头是汗,喘道:“顾姑娘,除了最里头的那间,其他的人都已经放出来了。”
文笙道了声“辛苦”,又问:“最里头那间怎么了?”
灯光下,韦宗的脸色有些泛青。
厉俊驰道:“最里头那间关了个人,昨天刚送来,不知是做什么的,怎么得罪了他们,听看守那意思,好像是手筋脚筋全都被挑了,连耳朵也用钢针刺聋了,那人白天还一直惨叫,到晚上动静小了,不知还有没有救。”
文笙放下卷宗,这才想起来问:“对方首领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厉俊驰先和韦宗等人对了一对,方道:“昨天晚上,那人送来之后不久。顾姑娘,我等在这山dòng里没有办法判断白天还是晚上,只能从几个看守jiāo谈中猜测,那匪首走时,我们好几个人都听到看守问了句:公子,外边黑着,要灯不要?”
文笙登时便意识到,很可能便是因为这个人,才造成了钟天政的此次远行。
这个人是谁?竟惹得钟天政下此狠手?会不会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文笙心头疾跳,对厉俊驰道:“厉大侠,麻烦你看着他们继续烧这些卷宗,架子上的先留一留,韦先生,你带我去看看那个人。”
韦宗适才只是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看了两眼,就觉着两腿发软,甚至觉着那匪首只需将他带到这间牢房,威胁他若是不降就像此人一样挑断手筋,他可能当即就从了。
此时文笙要去看,他只好壮着胆子提了盏灯,将人领过去,口里跟文笙道:“顾姑娘,这人没有睡着,估计是太疼了。”
文笙没有说话。
离着老远就听到前面传来**声,这声音之前也有,只是被文笙忽略过去了。
走到门前,这牢房根本就没有锁,韦宗哆哆嗦嗦推开门,文笙弯腰走了进去。
一个人浑身瘫软,匍匐着缩在角落里,地上的血不多,更多的是便溺之物。文笙只见他满头灰白的头发,先自松了口气,人都有远近亲疏,她真怕钟天政拿着哪个亲朋下这样的狠手。
“老丈,你还能听到么?”
那人没有反应。
韦宗同qíng道:“他耳朵聋了。”
文笙侧耳听这人**。
“不对,他应该是也不能说话了,你去问问附近牢里的人,看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遭此毒手。”
韦宗应声而去。
文笙想了想,伸手拨动了怀中的太平。
琴声会激dàng起气流,叫这人感觉到外界有异。
果然,琴响几声之后,那人奋力地挣扎起来,挣扎间他头发散乱,由中露出了脸。
一条陈年伤疤横过眼睑。
文笙不由地退了一步,蓦地止住了琴!
这还真是一个熟人,但文笙绝对不曾想到会在这种qíng形下和他相见。
铁煞铃卜云!
此人应该算是钟天政手下技艺最高的乐师,钟天政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卜云本来就瞎了一只眼,现在另一只眼变成了个血窟窿,大约是他半天不再感觉到琴声,忍不住冲着文笙张开了嘴,口中“啊啊”,舌头赫然短了半截。
第三百一十四章 海遁
饶是文笙已经见过不少残酷的大场面,此刻也不禁骇得面上失了血色。
她后退两步,后背撞在了牢房的墙上,倒抽了口冷气。
“……为什么?”
卜云听不到,自然也不可能回答她。
很快韦宗便带着一个中年人赶过来,气喘吁吁道:“顾姑娘,这是‘乙十’的郎安,和他隔了一个牢房,‘乙十一’的孙大人受伤太重,不方便过来。”
文笙点了点头,她看过郎安和孙承泽二人的卷宗,钟天政对待牢里关着的四种人有很大的区别,其中几个地方官受刑最重,大约是觉着打残了也不要紧,只要脑子还好用就不耽误给他做事。
韦宗补充:“我问过了,孙大人说这人送来之后没受过审,对方那个什么公子在他牢房里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文笙抬头看向韦宗,钟天政说了什么?
她有预感,这两句话肯定十分关键。
韦宗吞了口唾沫:“第一句话是:‘看错了人?要眼何用?’第二句是:‘我早就命人警告过你,好好听令行事,不得自作主张,你愤世嫉俗,见不得旁人比你好,先前我懒得和你计较,没想到你个老匹夫敢坏我大事,现在知道怕了?纵将你剥皮抽筋,寸寸磨灰,也难消我心头大恨。”
郎安亦道:“没错,就是这样。顾姑娘,这个人送来的时候被堵了嘴,送来时间不长那匪首就到了,这人一看十分激动,唔唔出声,不知是救饶还是怎的。匪首进了牢房就说了第一句,声音不高,听上去yīn森森的,说完这话,这人挣扎的声音非常大,应该是看守上去把他眼睛剜了,匪首跟着又说了第二句话。这人很惨烈地叫了声‘不’。估计就是那个时候被割了舌头,挑了手筋脚筋吧。”
坏了大事?卜云坏了钟天政什么大事?
所以他匆匆离开了此地,是赶去收拾残局去了?
文笙心念电转。同韦宗道:“你没认出来么,他是铁煞铃卜云。”
韦宗大吃一惊,文笙不说他还真没认出来,他压根儿就没敢看卜云的脸。
“……卜。卜云,我的天!他怎么会在这里?”
文笙道:“我也想知道。你和郎兄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说完了,她又望了卜云一眼,转身出了牢房,直奔前面而去。
知道眼前这个可怜的人竟是张寄北的死对头。韦宗心qíng十分复杂,好奇心压过恐惧,对文笙的jiāo待到没怎么排斥。和郎安一左一右上前,试图同卜云沟通。
文笙不是不想留下。只是时间不等人,她估计着最多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段正卿等人不可能一直不醒,钟天政随时会回来,她必须赶紧做好善后,带着大伙离开云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此处是钟天政的老巢,沿途必定遍布明岗暗哨,而自己这边二三十人个个身上带伤,有几个甚至没有办法行走,要靠旁人背负,怎么撤离,退去哪里都很伤脑筋。
文笙回到了前头,厉俊驰已经带着人将挑出来的卷宗烧得差不多了。
文笙接着翻阅,一边看一边道:“这里总共是三十二人?有几个伤重走不了山路的?”
刚才她不在,众人已经相互间简单地认识过了。
这牢里除了卜云,正是三十二人,厉俊驰不知她是由卷宗算出来,还当她救人的时候数过一遍,道:“是三十二人没错,走路需得人扶着的有十一个,另有五个一点儿也走不了,得背着。”
文笙简单和大伙说了说云峰的qíng况,道:“诸位都是俊杰之士,你们商量一下吧,看看呆会儿出了云峰怎么走,是要大家一起,还是各走各的。”
这些人大多有家有业,像厉俊驰手下更是管着好几千人,文笙没指望他们能拧成一股绳,但若一个个全都撒手而去,留这么多伤者给她,还真是没办法安置。
好在文笙想的厉俊驰等人也都想到了,不用她多说,众人纷纷表示大家一起,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厉俊驰更是忧心忡忡道:“姑娘可知这匪首是什么来头,他控制了这么多势力,手段歹毒,一旦发动,我大梁百姓怕是要遭殃了,而且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抓咱们一次,自然也能再抓第二次,为今之计,咱们这些人只有联起手来,才能同他对抗。”
文笙将手上的卷宗扔到火堆里,火苗飞窜,映亮了她如玉般的面庞:“此人姓钟,若我没有猜错,他十有八/九便是那鬼公子。”
周围登时响起几声惊呼,有人疑道:“鬼公子不是正在白州带着东夷兵同咱们打仗?”
文笙哪有空解释这个:“这事说来话长,先离开这里,回头再细说。”
厉俊驰望向此刻空dàngdàng的书架,喃喃道:“这么说,我等差一点就成了东夷的走狗,怪不得顾姑娘你要把这些证据全都烧毁。”
他可不觉着文笙糙糙翻过一遍就能记住这么多人,能被鬼公子盯上的,都是些出类拔萃且对时局有点影响的人物,这一把火,烧断了套在他们脖颈上的绳索,只要消息传出去,那些还没有泥足深陷的就可以解脱出去,不必成为千古罪人。
文笙将最后一本卷宗丢进火里,道:“大家准备一下吧,要走了。”
她又去看卜云。
韦宗和郎安这半天却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光如此,郎安还建议文笙:“这人的脑子好像已经不怎么清醒了,活着也是受罪,不如给他个痛快。”
文笙默默望着卜云,她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没想到他会落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他都这样了,按钟天政斩尽杀绝的xing格,他那两个徒弟怕也落不着好。
现有这么多伤者。要全部带走已经很困难,卜云这等qíng况,只好送他带着那秘密上路了。
厉俊驰寻了过来:“顾姑娘,天快亮了。”
文笙对郎安道:“那就给他个痛快,赶紧的,走了!”
一行人出了山dòng,艰难前行。
文笙抱着琴走在最前头。厉俊驰背着孙承泽紧随其后。再后头,除了几个江湖豪客各自背负了一个伤者,剩下的。差不多是三人一组,两个照顾一个。
山谷中天亮得晚,此刻还是一团漆黑,厉俊驰提着灯。给全队照明,众人呼吸到新鲜空气。体会到来之不易的自由,一个个难掩激动。
没有人高声说话,只闻脚步沙沙。
大约过了一刻钟,众人走出山谷。上到了一处缓坡。
文笙低声提醒:“对方在山里还有十几个人,身手都很不错,大家打起jīng神。提防他们偷袭。”
众人应了。
但直到东方微明,段正卿所带的那帮人依旧没有露面。
山路崎岖不平。众人走得十分辛苦。
厉俊驰同文笙道:“顾姑娘,我们大家商量过了,同舟共济先过了眼下这一关,若是可以,以后也呆在一块儿,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将鬼公子铲除。”
文笙心中盘算着眼下该怎么避开钟天政,口里应道:“那自是最好。”
厉俊驰又道:“顾姑娘,你能给我们指一条明路么?你救了我们,又对鬼公子颇为了解,我们大伙愿意跟着你,只要是与鬼公子对着gān,对老百姓有好处,那我们就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不皱半点儿眉头。”
文笙怔了一怔,道:“你们大伙?”
厉俊驰笑道:“所有人。对了,还差韦宗和郎安。韦宗,郎安,你们两个怎么说?”
韦宗正背着伤者气喘吁吁,道:“我跟大家一样,只要顾姑娘不嫌弃。”
厉俊驰不知道韦宗所谓的“嫌弃”意有所指,笑道:“你同顾姑娘都是乐师,她嫌弃我们也不会嫌弃你啊。”
韦宗张了张嘴,没有吱声。
郎安道:“我是没意见,只是不知道顾姑娘有多大志向。”
这是还不放心自己啊。文笙回应:“我志在令这天下重现太平。”她顿了一顿,又道,“这个决定大家不忙下,先躲开眼前的追杀再说。大家若是没有更好的建议,我觉着出山之后咱们从海上走比较好。”
坐船从海上走,最大的好处有两点,一是避开了钟天政的追踪,段正卿那帮人到现在还没出现,很有可能是害怕再次沉睡,躲在暗处盯梢,并且忙着传递消息去了,等大家上了船,苍茫大海碧波浩瀚,钟天政除非是神仙,否则不可能知道众人去了哪里。
再一点就是此刻队伍中伤者太多,只有坐船,才能将大伙都解放出来,不耽误行程。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只是队伍中通水xing的人不多,商量过后,好歹找出几个出海摆弄过船的,如此文笙也松了口气。
不用qiáng“请”乡邑村的村民做向导了。
她带着众人出了云峰,原路返回乡邑村,村里现成很多渔船就停靠在海滩上,取用再方便不过。
只是这会儿天已经亮了,海滩上有不少人在忙活,这些都是寻常百姓,见到文笙带着外人出来十分惊奇,纷纷围拢过来询问。
不得已,文笙只好又当众弹了一回《探花》。
一曲弹罢,队中几个乐师都敬畏地望着文笙,寻常人以为是乐师便很神奇,像厉俊驰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见怪不怪,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这里头的差距就像天与地那么大。
三十几人搜罗了些吃的喝的,分头上了三条大船,船只之间以铁索相连。
厉俊驰带着几个壮汉推船下了水,大家先在浅海里cao练一阵,这才向深水里划去。
文笙安慰众人:“不要紧,放开了划,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她的《行船》可以确保哪怕遇上了风雨漩涡,船只也不会遇险沉没。
水流由南向北,船只顺水而行。
地平线很快消失不见,海天一色,除了东方的朝阳和半空偶尔几只海鸥飞过,视线里再没有其它的色彩。
文笙这是第一次坐船出海。
她坐在船头,遥看远方,突然想起在于泉时她还曾经邀请过钟天政,如今她人就在海上,思及那一刻,物是人非,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厉俊驰和她同坐一艘船,过来问道:“顾姑娘,接下来咱们在哪里靠岸?”
难得这艘船上十来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晕船的,大家兴致颇高,都等着听文笙的答案。
文笙想了想,问道:“你们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