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曹大叫了一声:“快停下!他不行了!”
话音未落,陈慕脸色转为青紫,口鼻里一齐冒血,四肢抽搐了一下,滚倒在地,寂然不动。
他断气了!
文笙倒吸了口寒气,这是她两世加起来第一次亲眼目睹瑶琴杀人,陈慕竟是被师兄费文友以一首琴曲活活弹死,这么荒诞不经的事就发生在她眼前。
这就像她借尸还魂一样不可思议。
费文友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神qíng漠然站起身收了琴,整个过程连看都未看陈慕一眼。
没了琴声威胁,李曹立刻将耳朵里塞的东西取出来,铁青着脸几步抢到陈慕跟前,伸手去探他鼻息。
“既然jian细已经伏诛,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费文友又恢复了先前的彬彬有礼,冲李曹颔首示意,“陈慕方才已然供认,是商其刺杀了我师父,抢走了他的碧箫和一本曲谱,陈慕害怕败露,又央求商其帮他杀了那白麟远灭口。商其杀人之后,已经拿着两样东西回东夷复命去了。录事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等回去自会向国师禀报清楚。”
李曹只得点头,他心里也很无奈,自从费文友拿出了他的琴,整个局面便都控制在了对方的手里。
费文友带着几个师弟走出去数丈远,回身又道:“录事特意赶来相送,深qíng厚意我等铭记于心,这次给将军府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抱歉。”
李曹心里明白,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帮乐师大约觉着自己人中出了个jian细,叫他们这些当兵的看了热闹,面上无光,所以不想再同自己深jiāo。
不过无所谓,他肯承认欠将军府一个人qíng就好。
这人qíng最好是赶紧用了,否则时间一长,难说对方还认不认账。李曹目光转了转,突然扫见侧后方站着的文笙,心中就是一动。
亲眼目睹过费文友的本事,他更加坚定了要帮这位顾姑娘一把,以便结个善缘的想法。身边其他的人不用说了,一个个粗手粗脚的,字都认不全,这位顾姑娘画画没得说,不知道音律上有没有天赋。她肯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到这种程度,来日有了造化也不会忘了将军府。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是个女子。
可人的际遇谁又能提前知道,说不定正因她是女子,可以成为第二个谭老夫人呢?
李曹只是念头一动间便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陈慕死前到底吐露了些什么,冲着费文友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费先生实在是客气,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捉拿东夷jian细,保护乐师的安危本来就是我们份内的事。要说这次的事,受害的人除了首阳先生,还有一位白家少爷。”
他一伸手便将文笙拉到了身前,向费文友等人推荐道:“这位顾姑娘甚是多才多艺,尤其擅长书画。白少爷这一死,她再呆在离水处境必定艰难。我本想留她在将军府,可惜顾姑娘不肯答应,费先生您这么说,在下到有一个不qíng之请,能不能看在纪将军的面子上,叫她随你们到京里去,帮她找个安身之所。”
费文友在他说话的时候将文笙由头至脚打量了一番,淡淡地道:“录事的意思,这位姑娘想进玄音阁学习音律?”
第四十七章 踏上前路
李曹虽然之前同文笙就去玄音阁学习的事有过一番商议,但事到临头,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全力为文笙争取。
“我听说在谭老夫人的坚持下玄音阁是有女学的,顾姑娘若是有这方面的天赋,能得以进玄音阁学习我等自是求之不得,若是不成,也不好给诸位添难为,总之还请费先生多多费心,在国师面前美言几句。”
费文友没想到李曹这位将军府录事能为眼前的小姑娘做到如此程度,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文笙的外表,叹道:“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要看她有没有这份机缘。”
玄音阁是收女弟子,可那都是当朝权贵家的小姐们。其中就有谭老国师的嫡亲孙女,还有几位郡主以及大臣之女。
这些闺阁女子没事凑在一起弹弹琴写写诗,既学了本事也是一种消遣,真正能掌握那妙音八法真髓的,创学至今也只有谭家大小姐一人。
说起来玄音阁女院还从来没有收过平头百姓家里出来的闺女。
李曹得他应承,立刻恭维道:“有了费先生这话,事qíng就算成了一半。”
文笙感激地望了李曹一眼,她自忖并没有做什么事,值得将军府下这么大的力气相帮,这份人qíng只好暂时记下,等日后有机会再偿还。
她先冲着李曹深深一礼,衷心道:“录事厚意,顾九铭记于心,感激不尽。”又转向费文友,恭敬见礼:“给先生添麻烦了。”
费文友矜持地点了点头,文笙见这模样,不再多言退到了一旁。
管他瞧不瞧得起自己,只要他能重视李曹的请托,真正办事就行。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费文友身为玄音阁出来的乐师,自恃身份,既然答应了,想来不会转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前路定下来,文笙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看横尸当场的陈慕。
方才这一幕,给她带来的震撼不但是转瞬间的生与死,还有同前生潜移默化观念上的冲突,直到现在,文笙还觉着脑袋里乱哄哄的。
之前不管是听到传言首阳先生一首箫曲平乱,还是那“三更雨”戚琴以胡琴制敌,带给她异样的感触都没有这么深。
这位费先生用的是什么?是瑶琴,是古来千百样乐器中的有德君子,文笙前世见惯祖父、父亲以它修身养xing,寄之以qíng怀。
用琴声杀人?文笙敢肯定,像祖父顾衡那样的琴道大家根本连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他老人家必将之斥为歪门邪道。
可一张瑶琴在这费文友手下却迸发了如此恐怖的力量,祖父当年若也会什么妙音八法,随随便便抚琴一曲便直接震死了乱臣贼子田贲,哪用搭上顾家满门姓命?
前人说“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可这大梁,若无谭老国师创办玄音阁,传下琴箫杀人法,乐师们又哪来这么高的地位?
究竟哪一条路才是对的?
文笙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因为疑惑,她越发对去京里进入玄音阁学习起了兴趣,想去亲自看一看,研究一下其中的奥妙,才能弄明白孰是孰非。
这个时候,没有人在乎文笙心中所想。
费文友走了,却有他同门师弟留下来,向齐鹏索要了陈慕的那支dòng箫和他随身携带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至于他的尸体却是无人过问,在几个乐师看来,人已经死了,又是遗臭万年的死法,犯不着把个jian细长途跋涉运回京里去,索xing丢给将军府的人处置。
李曹自觉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时候返回离水,打发辛小四去把他带来的那支人马招集齐了,又叫齐鹏取出酒来,趁着吃晚饭的时候万分热qíng地向费文友几个乐师和兵马卫的人请酒践行,而后由齐鹏负责收拾残局,夜里保护大伙宿营,他则带着那只百人队回去。
文笙滴酒不沾,也没有人向她劝酒。
李曹走时,她特意去送。
按文笙的脾气,此番李曹送她的人qíng太大,那个谢字已经轻薄到无法出口了,既然日后注定要牵扯不清,那无所谓双方的渊源更深一些。所以她正式拜托李曹帮她照顾外公一家。
李曹喝了不少酒,慡朗大笑,道:“这还不简单,你外公家姓李,本录事也姓李,若是不嫌弃,日后当个亲戚走动就是了。”
文笙求之不得。
她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来到这大梁数月,她背着一身人qíng债,终于要踏上未知的前路。
惆怅是有,更多的是满腔豪qíng。
这一晚的月亮格外清亮,银辉遍洒旷野,自远处传来时继时续的箫声。文笙深深呼吸,同李曹率领的马队挥手告别,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了当下。
李曹走后的第二天,文笙随着扶灵的队伍前往大兴。
开始的几天平平淡淡,没什么好说。
费文友只在第二天休息的时候,命她即兴画了一幅画,他们师兄弟几个私下传阅了一番,在那之后虽然没有怎么关照她,可也没有特意刁难。
数日之后众人到达梧城,在这里与大兴兵马卫派来接应的人马会合,扶灵的队伍一下子壮大起来。
之前将首阳先生的弟子们丢在离水,独自离开的张真兰张大人这次没有亲来,他的副手姓马,官阶远较齐鹏高,接到人之后手一挥,就把将军府这边的人马给打发回离水了。
文笙跟着费文友,又是少年打扮,大兴府兵马卫这边到是没有注意她。
休整之后再度动身,文笙发现费文友一路似乎若有所待。而且这种期待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来越明显,他们师兄弟几个会不安地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仿佛将有大事发生。
等众人到达下个县城,文笙终于知道这几个乐师在等什么,明河县县令亲自出城迎接,小心翼翼传给了费文友等人一个消息:京里派过来接应他们一行的高手凤嵩川路遇敌人伏击,一场激斗,对方败退,他也受了伤,眼下正在明河县县衙等着众人。
第四十八章 找麻烦的凤嵩川
凤嵩川有四十多岁,是个豹头环眼长相凶悍的彪形大汉,站起来比常人高出一头,大约因为此来是要接迎扶灵的队伍,身上穿着件皂黑色锦袍。
文笙在明河县衙第一眼见到他,就觉着此人怕是xingqíng骄横,不好打jiāo道。
凤嵩川说是受了伤,但也只是左肩以及肋下简单包扎了几道,看不出有多么严重。呆在县衙不出城,打发明河县县令去接人,恐怕还有自恃身份的意思。
果然费文友几个乐师见了他都执晚辈礼,口称“凤大人”,说话的语气非常恭谨客套。
凤嵩川同他们是旧识了,一一打过招呼。
因为文笙这个生面孔看上去年纪太轻,他没有理会,先由费文友带着去临时停放棺材的灵棚给首阳先生上了香,这才向他们师兄弟问起案子查得如何。
费文友便将离水县衙和将军府查到的线索详细向凤嵩川说了说,重点讲了他亲自审问陈慕的qíng形。
“凤大人,看来孤云坊和苏漠苏师弟的死都要好好查一查,陈慕说的那姓huáng的探子常常出入孤云坊,应该有不少人认识。还有,我以妙音八法问过陈慕如何和那疯犬商其联络?”
“他怎么说?”凤嵩川来了jīng神,瞪眼问道。
他被大老远派过来,接人到是其次,主要就是为了对付这个神出鬼没的东夷杀手。
“我师父一得到那本《希声谱》就被盯上了,只是这一路都在闹市,又有张大人的兵马保护不好下手,等我们住到将军府之后,每次都是商其主动联系的他,在将军府外墙留下暗号,通知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眼下知道这暗语也没用,商其早回去向他背后的主子复命去了。”
“奶奶的,可问出来他背后那人是谁?”凤嵩川颇不甘心,他在京里受谭老国师直接调度,曾经给谭梦州做了很长时间的贴身侍卫,十分清楚这些乐师们的本事,尤其费文友的琴技在玄音阁他们这一辈中实属佼佼者,由他出手对付陈慕,不应该问不出实话。
费文友的表qíng有些迷惑:“凤大人,我也正想同您说这个,陈慕对那人十分恐惧,供出那人的名字竟然叫他恢复了片刻的神智,血气上涌,惊厥bào毙。死前他只是说了那人的名号,叫什么‘鬼公子’。”
文笙站在边上,这些人自顾着说话,好似忘了她的存在。
她听到此处,不由地对费文友等人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将军府的将士们兴师动众,陪着他们同甘共苦了一把,可不管是《希声谱》还是诸如“鬼公子”这些讯息,费文友却只字未向李曹提及。
有那么秘密吗?显然不是,严格说起来他们不是大梁的朝臣,更不是做谍报的,自己这会儿就在边上听着,也不见他们有所顾忌。
不说,只是因为瞧不起对方,不愿同一帮当兵的多费唇舌罢了。
他就不想想,若非他们到将军府借住,哪会给人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不管是那位首阳先生还是大兴兵马卫,同纪将军看起来jiāoqíng都不过尔尔,突然跑去人家家里做客,说不定就是打着避祸待援的主意。
文笙心中愤然,脸上也跟着严肃起来,没了多余的表qíng。
凤嵩川那里听到“鬼公子”的名号微不可见皱了下眉,面现犹豫,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下左臂包扎的伤处。
费文友正觉奇怪,见了他这动作,忍不住道:“大人武力qiáng悍,意志更是坚定,就算遇上寻常乐师也不会受到gān扰,怎么竟会……”
“有个宵小鼠辈趁着黑夜偷袭凤某,给我一刀斩中,也不知死了没有。”他这等身份,受伤就很失面子了,凤嵩川不想多提这个,“这么说那条疯狗不但抢走了你师父的碧箫,还拿去了那曲谱。我临出京的时候,国师还提起了《希声谱》,不知这一次的是真是假?《希声谱》你师父拿在手里好多天了,可听他说过什么?”
“他看了那曲谱,也照着chuī奏过,那上面的曲子chuī出来很好听,就是半点儿力量也没有。”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曲谱被东夷人抢了去。”凤嵩川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诸人都可以走了。
县衙里住不下这么多人,明河县令提前得了消息,将附近几家富户的宅子都借用了以安置他们一行,文笙因是女子,也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
她觉着自离开离水县城之后,这些天发生了好些事,堆积在心里乱糟糟的,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