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与愿违,还未等她收拾好,派去服侍凤嵩川的小厮就过来传话,说凤大人特意点了名要见她。
文笙得了信既意外又狐疑,看来不能小瞧一位高手的六识,方才她虽然一直没有出声,凤嵩川又总是在同费文友几个说话,可他还是注意到了队伍中有自己这么个生人。
文笙跟着那小厮来到凤嵩川的住处,凤嵩川住的地方是整个县衙最宽敞明亮的居室,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
凤嵩川大剌剌半躺半坐在chuáng榻上,见了文笙,神qíng倨傲,没有起身,就在榻上受了她一礼,方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费文友说,将军府的一个录事托他举荐你进玄音阁女学,小小六品武官,面子到是不小。你知道玄音阁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暗自皱眉,她本看在对方是伤者的份上,没多计较他的无礼,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原来这姓凤的特意叫了她来是想找麻烦。
文笙坦然道:“回凤大人,据在下听闻,玄音阁是我大梁的官学,凡有志向报效国家,在音律上有这方面天赋的大梁臣民,都可以进到玄音阁拜师求学。为国养士,有教无类,这与举荐我的人是几阶几品不应该有什么关联。更何况李曹录事是纪将军的部属,打东夷打了多少年,同东夷人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对头,他举荐的人才,朝廷更该放心录用。”
说到这里,文笙顿了顿,淡淡一笑:“至少不会出现像陈慕那样的jian细!”
第四十九章 刁难
一番话驳得凤嵩川语塞,停了一阵,他才“嗤”地一声笑,轻蔑地重复道:“为国养士,有教无类?哈哈!”
他越笑越厉害,渐渐竟有前仰后合之势,一边笑一边指了文笙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你这小娘们儿说话还挺有意思,你这样的,连皮带骨没有三两重,本大人就是特意为难你,叫你写个服字也没有多大意思。”
他好不容易止了笑,将文笙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闪烁着她不明了的光芒,饶有兴趣地道:“你大约还不知道吧,这有教无类的玄音阁收学生的时候,有没有天赋本大人就可以说了算。长夜漫漫,明河县县令古板无趣,也不曾给本大人安排什么消遣,我听费文友说,你画画不错,不如给本大人来一幅瞧瞧。”
这话一出,文笙脸就黑了。
以骄横来形容凤嵩川,还是她的眼光不够准,现在看来至少要再加上心术不正四个字。
文笙不觉着凤嵩川这个莽夫会懂得欣赏她的画,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气,淡淡地道:“不知大人要看什么?”
“咦,你们这时候不都是要先说一句‘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献丑了’,再来问我想要看什么吗?”
凤嵩川似讥似嘲,大约因为受伤之后接连几天没有沐浴,加上伤口愈合痒得慌,他自衣襟伸手进去,在左肋那里抓挠一通,这才舒慡地透了口气,点手叫过一旁的小厮:“去,带她去好好打扮打扮,本大人可不耐烦看什么献丑,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想进玄音阁,天下间哪有那样的好事!”
凤嵩川模样宛若凶神恶煞,那小厮连看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应了声“是”,退后两步,小声跟文笙道:“姑娘请跟小的来。”
文笙却站在原处未动,她想叫凤嵩川把刚才的话说明白了,凤嵩川虽然是个彪形大汉,长相凶狠,可这会儿文笙站着他坐着,文笙后背挺直,气势上并不若于对方分毫。
她微微侧过头来望向凤嵩川,灯光照在她净白如玉的脸上,映着目光幽寒。
她沉声道:“恕我驽钝,凤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若我不遵照您的意思去做,您就要阻挠我进玄音阁求学?”
凤嵩川撇了撇嘴,斜眼看她:“看起来还不算太笨。这么想一步登天,还不赶紧把本大人伺候舒坦了,端着臭架子给谁看?”
文笙明知道这时候形势比人qiáng,她再是瞧不上这凤嵩川,为大局计,也不该说什么惹怒对方,以免和这姓凤的闹僵再无转圜的余地,但她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是么?凤大人笃定能一手遮天,我顾文笙拭目以待。”
说罢丢下一脸错愕的凤嵩川,拂袖而去。
那小厮偷偷看了一眼chuáng榻上的凤嵩川,见他脸色漆黑如墨,不由暗暗打了个冷颤,一缩脖子转身快步追着文笙而去,在后面一叠声地叫:“姑娘,姑娘,你慢点儿,等等小的……”
文笙没有回应那小厮,一路疾走,等她回到住处,推门进去,渐渐冷静下来,心中的火气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那小厮没有跟来,十九是跑去给主人报信去了。
文笙没有理会,自顾自洗漱了,cha了门,铺好了被褥上chuáng休息。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跟她提这么无理的要求,文笙瞪眼望着有些发黑的房屋顶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若她刚才对那姓凤的稍加辞色,祖父、父亲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转过来,百年顾家,岂能有以色侍人的女儿?
文笙知道,事qíng还不算完,或者说麻烦才刚刚开始。
果然才到傍晚便有一个婆子带了两个小丫鬟过来敲门,那婆子赔着笑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呆会儿县尊还要设宴为您和诸位大人洗尘,凤大人说您这一路都和大家一起住行,就不必单开一席了。”又道已经给文笙烧了沐浴的热水,并准备好了衣裳。
文笙闻言坐在chuáng榻边儿,先向一旁的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把捧着的衣裳拿给自己看。
一整套的衣裙由里都外叠得很整齐,雪青色的暗花对襟外裳,下边是素白绉纱裙,裙摆很长,穿上身估计要逶迤曳地,上面绣着蝶戏水仙,颜色搭配素雅,布料厚实,款式保守,只这么看着没什么问题,还挺好看的。
文笙心里“啧”了一声,叫小丫鬟将衣裳先放到一旁。
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旁人越是殷切,她便越是要以原来的模样去赴宴,端看他们捣什么鬼?
那婆子凑过来讨好道:“瞧瞧这一路辛苦的,姑娘这么貌若天仙的美人儿都没办法好好打扮了,等您换了衣裳,我再给您梳个头,老婆子我不是chuī的,全明河保您再找不出第二双我这样梳头的巧手来。”
文笙虽然不痛快,却犯不着难为这些下人。
丫鬟们提水进来,文笙免了她们伺候,把人都打发到院子里等着,cha上门,慢腾腾脱了衣裳,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她这个澡洗得时间太长,以至接风洗尘宴都开了,前面派人来叫,这边房门还没有开。
那婆子又悔又急,在屋门口团团转,连声道:“姑娘,您这澡要洗到什么时候?县尊派人催来了,您可快着点吧,去晚了就太失礼了。”
文笙这才开了门,她已经收拾妥了,穿的依旧是自己那件长袍。
那婆子“哎呦”一声,过来拦住,两个丫鬟便要上前帮她换那身女装,文笙沉着脸叫她们都退开,有意加重了语气:“我是送首阳先生灵柩进京,穿这么花哨做什么?”
几个丫鬟婆子不知所措,文笙已经一甩袖子往前院赴宴去了,剩那婆子看看那套女装,一脸茫然嘟囔道:“这身怎么就花哨了?”
前院已经热热闹闹开席了,时值年关,因为是扶灵的队伍,明河县县令不好留人在此过年,只得摆下酒宴,请本地乡绅作陪,盛qíng款待一番聊表心意。
凤嵩川坐在上首正中,费文友和几个师弟左右相陪。
文笙的目光落在凤嵩川身侧一抹身影上,那里正有一个美人含羞带怯跪坐着侍酒,身上穿着雪青色外裳,蝶戏水仙的素白长裙……
姓凤的,这个仇算是结大了。
第五十章 步步紧bī
文笙目光冷冽,好一会儿才自凤嵩川脸上收回来,寻了一处空位坐下。
座上的凤嵩川见文笙没有照他的吩咐穿衣打扮,也目露不满,虎视眈眈与文笙对视片刻,才挑了下眉,露出轻佻的笑容。
他拍了拍巴掌,满堂肃静下来。
“诸位一路辛苦,明河县尊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大家无需拘谨。首阳先生的事已经出了,文友你们几个也不要太难过,吃了饭去好好休息。咱们在明河休整一下便早早回京。”
凤嵩川说了开场白,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看出来明河县令对凤嵩川又敬又怕,等着凤嵩川反客为主把话说完,才战战兢兢欠身说了几句恭维话,底下人开始忙活,酒菜流水样送上来。
文笙注意看了看,主人家考虑得甚是周到,费文友几个前面还特意准备了jīng致的素菜。
凤嵩川不耐烦听明河县令拍马屁,领着众人喝了几杯酒,赶上费文友几个要为师守孝都很沉默,他觉着无趣,瞥眼见文笙坐在角落里坦然自如,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冷笑,一伸手,将一边给他斟酒的那个美貌女子拉到了身边。
那女子措不及防,“哎呀”一声娇呼,身体向前一倾,手中的酒差点洒到凤嵩川身上。
席上几个平日自诩风/流的武将登时便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窃笑声。
这下子轮到文笙皱眉了,这女子不知凤嵩川从哪处秦楼楚馆找来的,声音娇柔,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受过训练的柔弱堪怜。
她若稍有大意,穿着同这女子一模一样的衣裳当众亮相,不免沦为笑柄,换做一般闺阁女子突然吃这么个大亏死的心都有了,更不用说还有脸去玄音阁学琴,这姓凤的为bī迫她低头就范,出手竟然如此歹毒!
凤嵩川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那女子白腻如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别怕,跟本大人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攸地将手缩回袖子里,低垂着头,一缕嫣红飞快自脸颊漫延到了颈后,近处看一片粉色,颇引人遐思。
她小声回道:“奴婢名叫孟蓁。”
凤嵩川微微一怔,这女子是明河县的乡绅们送来的,他原道是哪个jì/院的清倌儿,没想到竟还有名有姓的。
一旁明河县县令连忙赔笑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孟姑娘是我们明河有名的才女,往前数七八年,她家里可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可惜生意上出了问题,又卷进了一桩官司里面,这才搞得家破人亡。平日里多亏大家照拂,帮她阻挡了那些狂蜂làng蝶,她才有机缘等到服侍大人。”
言下之意虽还是清倌儿待价而沽,好歹出身富贵,比寻常青/楼女子体面。
凤嵩川闻言来了些兴趣,笑了一声:“这么说失敬了,原来还是位大家闺秀。呵呵,都会些什么?可会抚琴?”
孟蓁那里含羞点了下头。
凤嵩川哈哈大笑:“好。那快弹上一曲给本大人听一听,看看这才女之名是不是你们县尊夸大其词。”
席上气氛登时欢快起来,明河县令笑嘻嘻的,赶紧命下人拿了张琴来,就连费文友和几个师弟也都停箸露出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一个娇弱美貌的妙龄少女,在他们眼中就像个小玩意儿,论音律他们都是内行,说会弹琴不过班门弄斧搏他们一笑,谁也不会当真觉着是一种冒犯。
叫他们意外的是,这孟蓁弹起琴来技艺娴熟,还真是颇有几分火候,她弹了一首《月儿升》,清冷寂寥,许是触景生qíng,在座众人都听出其中顾影自怜之意。
一曲弹罢,不说在场的军官乡绅捧场喝彩,连善琴的费文友都微微点了点头。
凤嵩川挑了口菜放入嘴里大嚼,微微眯起眼来盯着孟蓁看了片刻。
明河县令心中忐忑,赶紧提醒:“还不给凤大人斟酒!”
孟蓁还未从适才琴声中缓过劲儿来,脸色犹带着苍白,柔顺地上前,目光低垂,微微蹲身,轻抬皓腕为凤嵩川把酒斟上。
凤嵩川拿起酒盏一口gān了,砸吧了一下嘴,不知是在回味酒香还是适才那首琴曲,方道:“确实不赖,本大人听着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qiáng太多了。既是才女,琴棋书画想来样样jīng通,琴弹得这样好,画画也不差吧?”
说着凤嵩川席上站起身,不由分说,一挥手,命令道:“来人,笔墨伺候!”
满堂都在他气势的压迫之下,孟蓁纤弱的身体有些发抖,就连明河县令都捏着把汗,心道幸好事先打听过这凤嵩川的癖好,孟蓁还真是能写会画,不然凤嵩川话都说出来了,他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堂前很快空出一张桌子来,摆上笔墨纸砚。
孟蓁提笔站在桌前,手还在抖个不停。
明河县令解围道:“咱们先喝着,叫她慢慢画就是。来,下官要代明河的父老敬凤大人,大人英雄盖世,国之栋梁,此番能到我明河来,实是我全县百姓的造化。”
孟蓁勉qiáng闭眼平复了一下心qíng,咬着唇埋头开始作画。
她画的是一幅牡丹图,牡丹寓意着富贵,不管什么样的场合,画这样一幅画都不会出错。
文笙冷眼旁观,她觉着凤嵩川搞出这么多事来,用意还在折rǔ自己。适才那句“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qiáng太多了”指桑骂槐实在太明显了。
孟蓁这画之前显然练过许多次,布局想都不想,下笔飞快,用墨酣畅淋漓,花团锦簇,看着就十分喜人。
一幅画,她用了小半个时辰画完,手按在画卷两旁,撑着桌子站了一阵,才觉两腿不那么酸软了,回来向凤嵩川复命。
早有人把她这幅牡丹图悬了起来,凤嵩川击掌赞道:“不错,如此才华埋没了可惜,孟蓁,你可愿跟了本大人,冲着凤某的面子,日后就算从玄音阁里帮你找个师父,指点一下你音律也不是没有可能。”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孟蓁更是惊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盈盈拜倒,哽咽道:“承蒙大人不弃,奴家必定侍奉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