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白霜半真半假地应付了几句。
文笙听童白霜说话,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跟着自己了。
到嘉通这么多天,文笙只知道江审言有一位正在生病的老娘,夫人姓吴,吴夫人一直没有生育,而江审言竟也没有纳妾,对江府的其它qíng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此行是凶是吉,想了想,问那随从:“不知道江大人适才说的江禾是……”
随从回答:“是府里的大管家,大人非常看重你们,才会吩咐由江大管家亲自接待。”
江审言住在三泰街顺福里,与高官云集的三正胡同虽在同一条街上,却一个街头一个街尾,离得颇远。
三品官以上住在顺福里的只有江审言一个,十分与众不同。
等他们的马车到了江府门口,差不多已是入更时分,街面上一片漆黑,只江府门上悬挂了一串灯笼。
随从提了灯前去叫门。
王十三悄声道:“先住进去,他老娘不是也病着么,看看能不能跟着沾点光。其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cao心。都有我呢,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
文笙笑笑:“嗯,知道了,你一直很厉害。”
王十三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和文笙说,无奈场合不对,又叫她一句“一直很厉害”夸得由头苏到脚,叫文笙靠在自己怀里。握着她冰冷的手。帮她暖着。
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刚才的随从引了一行人来请。
王十三扶着文笙下车。童白霜也从后头车上下来。
江府这边儿为首的正是大管家江禾,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
也不知那随从怎么传的话,他对文笙三人非常客气,丝毫没有倨傲之意。将他们让进府,道个不周。在前厅落座上茶。
江禾在末位相陪,同三人解释,江大人近来公务繁忙,通常到家都很晚。他今天还特意说要晚些时候回来,怕是晚上加晚,府里人丁不旺。老夫人身体欠安,夫人一直在旁服侍。只好由他这个下人来待客。
文笙赶忙客套几句,心道:“自己一个平民百姓,身份可疑,江审言疯了才会叫老娘和妻子同自己见面。奇怪,他明明认出了十三,怎么就这么放心叫仇人之子到家里住?”
江禾问明白他们因吴府尹遇刺,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连忙吩咐下人们去准备。
文笙和王十三对望一眼,如此殷勤而周到,这是真拿他们当客人待了?
饭菜很快上来,菜大多以大火高汤煨烂,热气腾腾的,配着香喷喷的面条,入口即化的粥,很适合年老体弱的人吃。
童白霜看着年老,文笙看着体弱,吴府为招待他们,确实花了心思。
等吃完饭时间不早,江审言果然没有回来。
江禾同他们商量:“老爷命我安排诸位先住下,本来两位女眷最好住到后院去,不过那样的话,陆爷就不大方便,这样你们看行不行,刚建府的时候,我们也学旁人,在前头单独辟了两个院落,好收留来投奔的能人异士,如今西院到是住了不少人,东院这边……我们家老爷本身才学就好,所以他能得他青眼的少之又少,还有好多间房子都空着,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文笙不知这江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烦劳长者。”
待过去看完之后,才知道这住处不知比先前三人租的地方qiáng出多少倍,江禾见他们满意,吩咐下人将chuáng榻上的被褥都换上新的,道:“三位先将就一下,府里丫鬟不是很多,等明天我去禀了夫人,从后院调两个过来。”
王十三觉着自己这么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全都坦然接受,看在人家眼里必定是破绽百出,摆了下手,道:“我们习惯有事自己动手,能有人帮着跑跑腿就行,丫鬟就不用了吧,哪好意思给夫人造成不便。”
江禾点了点头:“这个等明天再说,到时候老爷就回来了。”
他看三人再没有旁的要求,又叮嘱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伺候的时候尽心些,不要慢待了贵客,这才告辞而去。
剩下文笙、王十三以及童白霜三人,文笙不得不叮嘱童白霜夜里睡觉警醒着些。
童白霜道:“放心吧,我初到陌生的地方,能不能睡着还两说。”
江审言虽是令她破家之人,因为他查贪墨,她的父亲和两个庶弟最终死在发配途中,但说心里话,童白霜并不怎么恨他,甚至在今天与江审言接触过之后,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着,那姓江的可能不像他们说得那么坏。”
说完了,她才想起江审言与王十三有着杀父之仇,暗悔失言,缩了缩脖子溜出门去,回自己屋了。
主要是这些日子,王十三叫gān嘛gān嘛,童白霜看在眼里,不由地就忘记了他还和陆鸿大有着那么层关系。
文笙望了她的背影:“童姐姐比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活泼好接触了一些。”
王十三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老娘们儿,快别理她了。”
他守着文笙坐到chuáng沿上,打量屋里四壁,叹道:“早上起来的时候,可没想到晚上会来到这里。”
文笙笑:“既来之,则安之吧。十三,来,坐过去一点儿,我看看你的伤。”
王十三脱下外袍,转过身去叫她看受伤的肩膀,道:“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把上午在陈康宁家废了韩央的事跟文笙说了说,悄声耳语:“行刺吴丰的时候,我可一点儿没受伤,我把那《明日真经》练成了。”
文笙心里不知是喜是忧,问他道:“那功法,你还要接着练么?”
王十三摇了摇头:“等我看看的。”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心里老没底,要是能找个明白人打听一下就好了。”
文笙深以为然。
“十三,你有没有想过,江审言十有八九知道内qíng,咱们刚好住进来,小心应对,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也觉着他把我弄来,是和宣同方那几个抱着相同的目的,想从我这里知道怎么练《明日真经》,哼哼,怎么练成的,我自己也还糊涂着呢,不过没事,看老子明天怎么戏耍他。”
文笙从王十三那里拿了金疮药,帮他重新上药。
王十三行刺吴丰之前还想着一旦侥幸成功,定要从文笙这里讨够便宜,此时灯下看美人,加上两人离着这么近,呼吸可闻,文笙跪坐在眼前,包裹伤口的时候就像是要抱住他一样,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算了,小娘们儿还病着,不闹她了,等她好的那天,绝饶不了她。
王十三决定想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你那幅画,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文笙在他肩头打了个死结,这样躺下的时候不怕隔。
“没有。平心而论,今天状况不好,连往常里六七分都没发挥出来,江审言不过找个由头,绝不是当真看上我的画。”
王十三半点不懂画,却想着哄她开心,等两人洗漱完都躺下了,他嘴跟抹了蜜似的:“你就是发挥出往常的三分来,就够叫姓江的惊为天人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画。”
“噗哧。”黑暗中文笙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了,她问:“那你说说,好在哪里?”
王十三摸着脑袋“嘿嘿”两声,道:“你画的嘛,哪哪都好。”暗忖:“今天她画的什么来着,好像有很多棵大树。”
第三百八十四章 高人
在王十三看来,文笙的文问叫他高山仰止,文笙的琴更不用说,文笙这个人哪哪儿都好。
若非文笙受了伤,李承运等人安排他陪着到南崇来,自己一个大老粗,八杆子也和她打不到一起去,她最终会嫁一个出色的乐师或是大家公子,而自己的归宿多半是苍茫东海。
老天爷最近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他愿意把这份好运气分给文笙,叫她赶紧好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起chuáng收拾妥当,下人送来了早饭。
今天负责接待他们的不再是管家江禾,换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
老先生姓胡,年逾六旬,说是江大人的朋友,同住东院的客人。
文笙心下了然,既然住在东院,若非琴棋书画有独到之处,便是能为江审言出谋划策的幕僚之类。
江审言昨夜回来得很晚,今天天不亮就出门了,中间只抽暇问了问新来的三人,得知他们已在东院住下,叮嘱府里人好生款待,没事不要打扰,又将文笙画的那半幅画给了江禾,命他早上拿给胡老,叫胡老品评一二。
胡老先生须发皆白,一脸褶子外加几个显眼的老年斑,背还有些驼,看样子很需要在家呆着颐养天年。
说话到是中气十足,也不怎么好听。
因为画乃文笙所作,文笙现在的身份是陆妻顾氏,看着又这么年轻美貌,胡老先生很是为难,只好叫王十三这个一看就上不了台面的武夫在旁陪着,他冲着王十三说话。
可只要一听内容便知,那话都是说给文笙听的。
“……你们来自偏远的乡下。大约没听说过老夫的名号,老夫号‘三全’,意为诗全、画全、字全,这三样,都得当今圣上亲口赞誉过。”说到这里,他向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因为胡老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文笙,文笙也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
王十三在他浑浊双眼的注意下。张嘴“唔”了一声,看上去傻呆呆的,其实心里在大叫:“不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么。老子练了《明日真经》,也没说自己武艺天下第一,老东西,不chuī能死啊。”
“吴太师屡次想要请老夫去他府上做教习。不过老夫不想将一身学问教授给女子,能为她们献媚邀宠的工具。都想办法推拒了,像你们陈大人府上的头等门客,也曾经向老夫请教过书画……”
王十三神qíng木然,足足听他说了有一刻多钟。
“江大人叫我帮着指点一下这幅画。现在我们来看一看……”胡老把文笙的画放到一旁桌案上,在三人面前打开。
王十三挪了挪屁股,来了点兴趣。虽然有点儿像鸭子听雷。但谁叫这雷是文笙放的呢。
文笙也在旁坐好了,准备洗耳恭听。
“画一般。诗还尚可。字和画是一个毛病,就是虚。”胡老先生十分不客气,指了文笙所写几行诗道,“打眼看这字俊秀飘逸,细观之下徒有一副花架子,笔意时断时续,这里这一笔,写这笔时手软什么,怎么不一气贯通到底?这毛病画上也随处可见,虽然遮掩了,当老夫就看不出来么?画风浮华,一味钻营讨巧,我不知道江大人看中了什么,在我看来,这画、诗、字全都普通寻常,嘉通城里一抓一大把,大约唯独画画的是个年轻的女子,这点可以哗众取宠。”
你奶奶的,简直不能忍。王十三听着老头儿越说越过分,不禁勃然变色,瞪眼睛一句“老不死的”几乎脱口而出。
文笙见势不好,伸手过去抓住了王十三的胳膊,顺便轻轻掐了他一下,阻止了他乱骂人。
她心里也不怎么舒服,虽然这老先生都说到了点子上,这些问题叫她自己来看,也意识得到,但后头单挑她是女子说事做什么?
是女子怎么就哗众取宠了?
看他夸自己百无禁忌,什么金都往脸上贴,损起人来也真下得了嘴。
不过一来对方是长者,再者他肯定了诗,单挑字和画的毛病,眼力不坏,文笙还是很快就消了气。
也许人家是真有本事呢,有真才实学的人,常常会因为抱负难以施展,憋出这样那样的怪癖来。
脾气古怪的大家,文笙前世听说过不少,也见过几个。像王十三开口回以怒骂,虽然一时是慡了,却只会把事qíng越闹越糟。
她见胡老先生盯着王十三,活像斗jī一样,目光里还透着兴奋,讪笑了一下,道:“老先生指点的是,晚辈画这画的时候,身体有些不适,所以缺点多多,不尽人意。”
至于胡老先生说她钻营讨巧,细想也没有说错。
她怀着接近燕白,引起医圣注意的念头作画,可不是钻营?特地选了这么一首诗,不正是讨巧?
这么一想,文笙气到是平了,往桌案旁凑了凑,虚心求教:“敢问胡老,画上除了您说的这个……气虚手软,画风浮华,还有什么毛病?”
这两点,尤其是气虚手软,等她病qíng有所好转,就可以克服,但文笙自己却知道,她画画的真实水准较当世那些大家还是有不小差距的。
文笙说她身体不适,谁都知道那不是托词,脸上看着一点血色没有,眼睛幽深,却没什么神采,眼眶周围还泛着青,要叫懂行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灯尽油枯之相。
所以胡老先生见她半点儿没有动气发怒的意思,很是意外,屈尊降贵看了文笙一眼,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那半幅画上,手指在画卷边上慢慢敲击,显然在考虑措辞。
王十三神色不善瞪圆了一双大眼,看看胡老,又看看文笙。
介于面前两个人都一本正经的,他发脾气的话有点像狗拿耗子,既傻又莫名其妙。只好退到后头,由着文笙去对付这满口喷粪的老东西。
胡老先生半晌抬起头来,望向王十三。
王十三:“……”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犯了疑心病,愣是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嘲笑之意。
不过不等他细看,胡老已开口点评道:“画画的时候心绪很乱,虽然你以这凌乱雨丝遮掩,却不能改变你作画时没将全副心神倾注画上的事实。这个我们先抛开不提。笔法细腻,甚至颇有独到之处,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