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连眼睛都没眨。心道:“您还是直接说不过吧。”
果然,听他接着道:“不过书画之道首在于意,这幅画看了之后只觉清冷寂寥,说实在话。老夫不是很喜欢,在老夫看来。一个不肯打开心扉的画者,如何能酣畅淋漓地感染旁人?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达到极限,再难所有寸进。”
这也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那些出名的书画大家们大多有着几分癫狂之气,xing格保守者很难登顶的原因,到最后。限制他们的正是他们自己。
文笙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欣然受教。
她来到这个世界,吃了不少苦,也经历过了欺骗和背叛,尤其是和钟天政一番jiāo往,到最后两败俱伤,很可能连命都搭上,使得她再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恐出现纰漏。
这心态也反映到了画上。
人说参禅有三境界,她现在正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怀疑一切的阶段,要在这时候画意上有所提高,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那请问老先生,晚辈应当怎么做?”
胡老先生双目微阖,手捻胡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沉吟良久,方道:“江大人家的后园是由高人打理,非常出色,不过现在正是冬天。你可以去暖房,看冬天里那些糙木欣欣向荣,鲜花争相绽放,在那里多呆一会儿,等心qíng好的时候,再把剩下这半幅画画完吧。”
说罢他不等文笙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负着手一步三晃,踱出门去。
王十三好不容易等他走了,忍无可忍:“奶奶的,摆什么世外高人的谱。看到这么能装的,老子拳头就痒得厉害。”
文笙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反正江大人不在家,咱们闲着也没事做,不如按他说的,去暖房看看。”
王十三颇觉意外:“那老东西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混饭吃,你还真信他啊?快别耗那神了,留着jīng力对付江审言,看他搞什么鬼。”
文笙听他这样说,将画收到了一旁。
停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道:“十三,我想去,哪怕什么不做,看看花也是好的。陪我去嘛,好不好?”
王十三被她晃着胳膊,身上一麻一麻地,道:“好好好,去哪儿你说吧。”
“噗哧。”文笙乐不可支,笑道:“傻子,去看花啊,难不成叫你赴汤蹈火?”
王十三嘟囔道:“你给我点便宜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声音虽小,文笙却是乐师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王十三心里暗暗发狠,小娘们儿,笑屁,等你病好了的,叫你看看本大爷的厉害。
他站起身,扶着文笙出门,支使江府的下人带路。
当即便有一个小厮领着二人从东院边角的侧门出去,走小路直通后园,另有下人跑去向江禾报备。
小路很静幽,两旁俱是围墙,墙那边高大的桐槐遮天蔽日,使得路上有些yīn暗,风一刮,枯huáng的树叶打着卷chuī到斗篷上来。
王十三意有所指:“呵呵,见不着江大人,能逛一逛后园,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他顿了一顿,问那小厮:“会不会不方便?别惊扰了女眷。”
那小厮笑道:“不会。客人您放心。”
等进了园子,王十三才明白小厮为什么说叫他放心。
奶奶的,那老东西骗人!
后园一片萧条,灌木的叶子都huáng了,藤蔓枯死在墙上也没人收拾,到是墙角有几株梅,刚长出花骨朵,估计着到开花还得一些日子。
偌大后园连朵花没有,还他娘的高人打理。
文笙拉了拉他:“去暖房看看。”
暖房在整个后园的北面,贴着墙而建,一眼就能望见。
王十三跟在小厮身后,咬着牙道:“小兄弟,适才胡老先生说江大人的后园有高人打理,不知这高人姓甚名谁,一会儿我们能不能见到?”
小厮忍不住“哧”地一声笑,连忙捂住嘴,给两人鞠躬赔礼:“胡老先生为人风趣,喜开玩笑,府里哪有什么园艺师傅,都是下人们胡乱摆弄的。”
呸,风趣?开玩笑开到老子身上来了!王十三火冒三丈。
不过来都来了,文笙又一心想进去看看,三人还是来到了暖房门口。
小厮上前将门拉开,探头一望,道:“里面有人,小的就不进去了。两位慢慢观赏吧。”
这暖房是个圆形的大房子,四周是墙,上面覆着天棚,只透光,不透风,这么冷的天,开门间,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文笙打量道:“这四面都是火墙吧,若是炭火在下面昼夜不熄,单止这一座暖房,一冬下来也是不小的耗费啊。”
王十三陪着她进了暖房,把门关严了,怀着恶意揣度道:“他是二品官,管的就是钱粮,随便刮点儿就有了。”
暖房里chūn意融融,确实有不少鲜花在争奇斗艳。
不过文笙最先注意的还是地中央那一垄一垄的,有小葱,有韭菜,更多的则是杂七杂八,不知长的是糙还是菜。
文笙自觉并不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乍一看,竟有好多叫不上名字。
她闻了闻,这暖房里没有异味,空气竟然很是清新。
胡老先生没有说错,寒风呼啸的季节,突然进到这么个地方,的确会叫人心qíng变好。
门旁角落里,还摆着桌椅板凳,石桌上放了酒壶及几个空杯盏,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下一次,真可以带着画笔来试试。
就在繁茂的花枝底下,有一个灰衣老者蹲在地上,满手是泥土,正给一株文笙从未见过的绿色植物分根。
老者专心致志gān活儿,听到有人进来,连头也未抬。
第三百八十五章 暖房奇遇(水墨烟旎和氏璧+)
不是说江府没有园艺师傅么,这个人又是谁?
文笙和王十三互望一眼,两人相携走近过去。
老者年纪在个六旬上下,穿着灰布粗衫,花白的须发,面色黝黑,一双手掌骨节粗大,上面不光沾有泥土,还有很多皴裂的口子,一看就是常做农活。
他神qíng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株绿色植物。
这植物花不像花,糙不像糙,jīng杆很长,叶子细细如针芒,jīng杆最上面顶着一个碗状的实心球,打眼一看,像个大头怪。
老者拿起剪刀,将蜷曲在一起的根由中剪开,又提着jīng杆细细地修剪一番,拿过一个花盆,把手里的半株植物小心放进去,往盆里填土。
这么旁若无人地忙了一刻多钟,想是jīng杆上的球太沉了,老者不敢轻易松手,一只手填完土浇好了水,剩下固定的活儿就有些不方便,他好像这才突然注意到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抬眼看了看王十三,道:“来,小伙子,帮我扶一把。”
老者cao着不知哪里口音,若不是他这动作意思很明显,听起来实在费劲。
“啊?好。”
自打进了这个chūn意浓浓的暖房,文笙东看西看,兴致盎然,王十三也觉着心qíng不错。
刚才那小厮探头看一眼,连进都不肯进来,叫眼前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家独自在这里忙活,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王十三心下不平,撸了撸袖子,蹲下身扎了个马步,伸手去帮忙。
“小心点呀。年轻人,你手劲儿大,它可经不住你一掐。”老者提醒道。
王十三小心翼翼扶着jīng杆,道:“老先生,你是这暖房里的园丁?”
老者口音虽重,听人说话到没问题,摇了摇头。一边熟练地cha木条绑绳子。一边道:“我是府里的客人。”
客人?那就是门客喽。
哎呀,这真是看人下菜碟,比比刚才那姓胡的。年纪都差不多,就因为不会装模作样,在江府里的待遇就天上地下。
王十三心中更是不忿,道:“我们也是客人。昨天刚住进来,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个会武艺的。那就是有才学,怎么弄得跟个下人似的?”
那老者笑笑:“老头子才学也很一般,不过是马马乎乎将字认全,能胡乱写几笔罢了。和他们不敢相提并论,寄人篱下不容易啊,gān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省得遭人嫌弃。”
王十三无话好说,憋出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老者闻言“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上身上的泥土,站起身道:“好了,多谢两位,我请你们喝一杯。”
文笙守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连忙道:“不敢叨扰长者。”
她看这老者谈吐气度,确实不像是个仆佣下人,若说是府里的门客,比比胡老先生,这老者身上隐隐透着的淡泊,又叫她觉着说不出的古怪。
王十三却指了地上另一株:“这还有一棵,一起种了呗?”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扔这里吧,不用管它,等回头再来收拾。”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往石桌旁走:“坐一会儿,我看小姑娘气色不好啊,别累着。”
文笙心里一动,他叫自己“小姑娘”。
文笙的年纪,在寻常人看来已经老大不小了,此番扮作陆不逊的媳妇,在大伙看来再正常不过,若说还未嫁人,那才叫奇怪。
这老者到底是像他叫王十三“小伙子”那样无心一叫,还是看出什么来,目光如此犀利?
她回头看了看地上那半株植物,根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了,相比另半株被小心翼翼移栽到盆里,境遇迥然不同。
她好奇问道:“为什么不管它,丢它在这里时间长了不会枯死么?”
老者笑了一笑:“这花我也是第一次种,伺候快两个月了,花苞里一直不结籽,所以才想如此试一试,这些花花糙糙都是有灵xing的,越到绝境,越能激发出潜力来。其实人亦是如此。”
文笙觉着他这番话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老者也不管手上脏兮兮,拿起桌子正中的酒壶,在壶底摸了摸,满意地道:“江大人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暖房,又舒服,又安静。大冷的天,坐在这里,看外边飘雪,喝点儿温热的小酒,没有闲杂人来打扰,人生于世,夫复何求?”
原来暖房此刻不但四面墙是热的,连这石桌石凳都是温的,桌子中心那一块温度尤其高,不用生火炉,就有温酒之效。
王十三张了张嘴,心道:“哇,同那姓胡的比起来,原来真正的高人在这里。”
文笙也觉这老者很投脾气,见他提壶过来斟酒,没有推拒,双手执杯恭恭敬敬领受了,笑道:“老先生,我们两个冒昧闯进来,只盼着没有打扰到您。”
老者眨了眨眼:“你们不是江大人的客人么,江审言家的大门可是很难进的,自然不算闲杂人。”
王十三笑了,高人怎么了,只要不是像胡老先生那么眼高于顶的,他便可以套套话,看看江审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把自己和文笙弄进府里却又避而不见是搞什么鬼。
他搔了搔脑袋:“江大人的门很难进么,没觉着啊。”跟着就将昨天傍晚府尹吴丰怎么被神秘人刺成重伤,江审言到场,看中了他媳妇的画,请他们来做客的前后经过说了说。
“老先生,你和江大人很熟吧?医令燕白的续命丹药,说是千金难求,他就那么随手给了我们。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不甚在意地道:“续命丹药么,那东西也没啥了不起,别听他们瞎传,既然给你们了,你们收着就是。”
他举起杯子,与两人轻轻一碰:“难得有缘坐在这里,来,陪老头子喝一杯。”
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人家都这么痛快了,文笙也手腕轻抬,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那酒一下肚,仿佛化为一股热流,一团火焰,自内向外烘得文笙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第三百八十六章 恼人的喷嚏
文笙不由地脱口而出:“真……好酒。”
老者“呵呵”一笑。
王十三也觉着热,这热却与这段时间困扰他的燥热大不相同,难得的中正平和。
再看文笙苍白的脸上仿佛升起两朵红霞,连眼中都似突然有了神采,王十三顿觉面前的老者更加神秘莫测,非得抱紧了大腿好好拍马屁不可。
他笑嘻嘻道:“来,老人家,我陪你喝,来嘉通这么久了,我们两口子认识的人不是削尖了脑袋向上爬,就是费尽心思要将旁人都踩下去,像您这么投脾气的,这还是第一个,太难得了。”
说话间他拿起酒壶,给三人各斟了一杯。
老者没有拒绝,却目露揶揄,重复了一句:“两口子?”
文笙心里一时更加确定了,他先前叫自己的那声“小姑娘”绝非偶然。
只有王十三没想到这些,喝了点小酒,还沉浸在和文笙假扮夫妻的幸福中,笑道:“是啊,来,咱爷俩儿gān了这杯。”
满满一壶酒,正好一人三杯,再分一轮就见底了。
“小朋友,你刚才说先前在陈康宁大人家里做门客?”
王十三伸手掏出腰牌来,“当”地一声丢在石桌上,木质的腰牌,一面雕着“陈府武四”,一面雕着他的名字“陆不逊”。
“我昨日在陈家闯了个祸,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索xing趁这机会在江大人家里避避风头。”
他废了韩央的事瞒不过有心人,这老者虽不知是什么身份,看谈吐,绝不是个寻常门客。王十三gān脆也不避讳,大咧咧把陈家头等门客不要脸偷袭他,他受伤之后反击,将人打得重伤的事添油加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