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未落,王十三推门而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奶奶的,神气个屁,老子求他是不计前嫌给他脸,真当老子没有别的办法了,非得任他揉捏?”
文笙:“……”怎么了这是?
王十三进屋,沐浴着屋子里温暖的灯光,看到云鹭在chuáng榻上盖着被子半躺半坐,文笙陪在旁边,两人正说话,尤其是文笙,神qíng透着从容恬淡,心里登时就软了下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么晚了江审言竟然没睡,还和王十三就救治云鹭事谈过了。
王十三本是带着赔罪讨好的心思去的,如今翻了脸回来,文笙立刻就判断出来,江审言必定是提了什么条件,而十三没办法答应。
“见着你舅舅了?”
“见着了。”王十三喘了口粗气。“他在御道大街被刺客砍了一刀,伤在后背上。”
文笙吃了一惊,不由地站起身来。
王十三见状摆了摆手:“没事,伤得不重,不用出正月就能跟没事人一样。亏我一看他伤了还后怕了一下,奶奶的,他到好。指着我鼻子这通臭骂。你说要不是咱俩提醒他,他这会儿多半已经跟平安侯一样,在棺材里躺着了。气死老子了,这就是一头白眼láng,我爹当初对他也掏心挖肺的,还不是转头就叫他卖了。”
文笙有些无奈。径直问道:“后来呢?”
她要听重点。
王十三黑着脸,看了看云鹭:“那白眼láng说。叫燕白出手可以,我必须得先散功,这次没得商量,不管谁说什么也没用。”
就是说嘛。王十三怎么会因为挨骂就翻脸?
有求于人的时候他能屈能伸得很,这是条件没有谈拢,他怎么也不能照江审言说得做。才恼羞成怒的。
若是云鹭不在边上,文笙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王十三的脑袋,拍拍他的背。
那样他就会像个刺猬,立刻将一身的刺收起来。
云鹭听到散功吓了一跳,虽然没明白江审言为什么要bī着王十三散功,但这个词在习武之人听来太刺耳了,急忙道:“你别听他的,功不能散。我已经这样了,你再散了功,咱们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王十三沉着脸点了点头。
云鹭虽然不知内qíng,但这话却与王十三的想法不谋而合。
试想没了武功,他还剩下什么,又拿什么和在旁虎视眈眈的钟天政斗。
云鹭欠身yù起:“那还在这里做什么,咱们快些离开,想办法返回大梁吧。”
文笙伸手按住了他,转而问王十三:“你舅舅这会儿睡下了?”
王十三得意:“怎么可能?我也没叫他好受!想叫我走我爹的老路,做他的chūn秋大梦吧。我和他说,江大人到底是管钱粮的,算盘打得呱呱叫,可惜我不是我爹,你也不是他妹子。这会儿估计他正气得心口疼呢。”
嗬,火星四溅啊。
文笙怔怔坐了半晌,心下不住权衡,终于打定主意,起身道:“十三你陪着云大哥坐会儿,我去见一见江大人。”
王十三登时变色:“你别去求他。”
他可不舍得文笙低声下气去求他舅舅,想一想便觉着浑身难受。
云鹭也躺不安稳,急着要起来。
文笙笑了:“放心,我不求他,江大人心志甚坚,求他也没有用。我只是想去……和他讲讲道理。我带着琴。”
王十三顿时放了一半的心,以文笙之能,带着琴去总不会吃亏。
少顷,他眼珠转了转,摸着下巴突然笑了:“对对,你去,他不答应你就使劲闹,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文笙无语。
难不成这小子是想叫她去江审言眼前撒泼?
江审言若是拿自己当未过门的外甥媳妇看待,是不方便把自己怎样。
但她去是想着解决事,不是为了叫江审言不好过。
文笙嗔了王十三一眼,道:“云大哥你歇着,我一会儿便回来。”拿过斗篷系上,又带上“太平”,出门往江审言住的院子去。
她人刚一走,后头云鹭实在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问王十三:“快和我说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哪怕王十三糊弄他他也认了,这一晚上简直快要憋死他了。
且不提这边王十三怎么跟云鹭解释,以致两个原本有过节的人嫌隙尽去,迅速发展出一段男人的友谊,单说文笙。
她想单独见一见江审言,为解决眼前的困境再做一番努力。
江审言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jiāo道,最好是开诚布公地谈,所有的因果利弊都摊开了,jiāo由江审言自己选择。
这一路上,文笙都在想着措辞,哪些事qíng对自己有利,什么样的条件可以打动对方。
等她到了江审言的院子外头,院子里的灯还没有熄。
小厮听到敲门声很快过来应门,看清楚是文笙吃了一惊,请她稍等,飞奔进去禀报。
看来江审言果然没来得及睡下。
片刻之后,迎出来的竟是狄氏兄弟。
看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文笙心里便是一动:咦,莫不是去大梁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江审言终于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了?
果然就听着狄秋衡开口:“顾姑娘,你怎么深更半夜一个人过来?”话里透着十足警惕。
文笙也不兜圈子,坦然道:“我想见一见江大人。”
狄氏兄弟互望一眼:“那你为何要带着琴来?想见大人,把琴留在外边吧。”
文笙笑道:“我带着琴自是有原因,看来你们打听的还不够清楚啊,我的琴声伤不了人。”
“那可不一定。那鬼公子就……”
“两位是觉着我会与你家大人同归于尽么?”文笙右手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嗡”地一声响。
狄氏兄弟立刻向后退出丈许,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
她要见江审言,别说只是狄氏兄弟,就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她。
一个青衣小厮快步过来:“两位狄爷,大人叫顾姑娘进去说话。”
是“叫”不是“请”,看来江审言还真是怒气未消啊。
文笙跟着狄氏兄弟进了屋,江审言今晚回来得晚,加上受了伤,没有与吴氏歇在一起,到是方便了见客。
文笙进门,就见江审言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根本看不出后背受了伤。
文笙持晚辈礼。
江审言坐着等她行完了礼,方道:“不敢当,请坐吧。不知顾姑娘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文笙将“太平”放在一旁,见江审言目光还盯在古琴上,莞尔一笑:“看来大人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多谢大人援手,请了燕老,救我xing命。”
江审言闻言向她望来,嘴角似有嘲意:“哦?这么说你是来谢我的?”
文笙正色道:“我来是怕大人有所误会,乃至做出错误的判断,才急着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您是不逊的舅舅,将来也是我的长辈。”
狄氏兄弟身为心腹,不敢轻离江审言左右,闻言忍不住悄悄对视了一眼:哇,这姑娘真敢说,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江审言目光微凝,望着她一时未语。
今晚他叫外甥气得不轻,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骂他糊涂蛋,被一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现在对着文笙坦诚的双眼,他又觉着事实也许并非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第四百二十章 谈判(二合一)
来的路上,文笙就想过,她口才一般,想要说服江审言,取得对方的信任,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她准备另辟蹊径。
“江大人,今天晚上我和不逊趁着大家都在外边赏灯,林将军府上守卫空虚,冒险闯进去,救出了我们那位姓云的朋友。”
江审言轻“哼”了一声。
这件事文笙纵然不说,他也早便知道,刚才他那好外甥急吼吼地跑来找他,yù请燕白出手给那人治伤。
不但是这一件,今晚三泰大街发生的事,还有那满城飘飞的状纸,他都怀疑外甥和这顾文笙二人脱不开gān系。
什么给童家的小姐申冤,往小了说,这顾文笙是要制造骚乱,转移众人视线,以便趁乱救人,往大了说,激化南崇帝后矛盾,引得民心不安。再加上她将矛头对准林世南,这一桩桩无不表明,眼前这个女子是想引得南崇朝野动dàng,无暇北顾,为大梁争取时间。
他没有拆穿对方,就是想看对方怎么自圆其说。
但文笙接下来说的话,却大大出乎江审言的预料。
“林家的那座小楼守卫森严,若不是不逊练了《明日真经》,武艺高qiáng,很难毫发无损地进入。”
“顾姑娘不必自谦,就没有那蠢东西,你只凭这一张古琴,也一样如入无人之境。”江审言忍不住出言讥讽。
文笙笑了笑,没有同他斗嘴。
“我和不逊好奇心都重,一直想不明白林将军为什么会和鬼公子勾结,不但把他悄悄带回了嘉通,帮他治好了垂死之伤。藏在家中不让人知道,还任由他布置人手行刺皇帝与朝中重臣,所以待救了人之后,便在楼里到处瞧了瞧。”
文笙知道,在江审言心里,国要比家重得多,果然一说到此等大事。他马上收敛了轻慢之色。变得郑重起来。
“林将军在那楼里秘密供奉了一人的牌位,牌位上写着‘怀公之灵位’,我和不逊见到之后很是茫然不解。大人可知,这位‘怀公’是什么人,与林将军又有什么渊源?”
说话间,她以手指在一旁桌上一笔一划写了个“怀”字。
江审言望着光溜溜的桌面有些出神。停了一会儿,命下人上茶。
这是打算不睡觉长谈的意思了。
文笙轻声问:“大人您了解林将军么?他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什么长辈,跟谁学的带兵打仗?”
林世南祖籍鹤州静山,那是飞云江沿岸南崇境内一个不出名的小城镇,直到他祖父那一辈还是种地的庄户人家。
林世南的父亲小时候在镇上做过学徒。后来回到村里一边种地,一边做着铁匠的营生,直到不惑之年才娶上媳妇。生了林世南。
林世南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力气大,七八岁上遇到了躲避战乱的无名侠士。那人见他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留下教了他几年功夫,这才飘身而去,不知所终。
林世南不知道自己的身手足以闯dàng天下,守着爹娘在村子里一直长到快三十了,穷得都没能娶上媳妇,直到二十余年前,天降bào雨,一直下了一个多月,飞云江决堤,淹了大半个鹤州,受灾最重的就是静山。
据幸存的人回忆,当时树和房屋全都被洪水淹没,打眼望去,四下全都是白茫茫的水,若不是水面上还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无数的尸体,简直就像置身大海一样。
当时先帝还在位,正是因为这场天灾,引发了朝中长达数年的动dàng,皇子们先后出事,最后才叫梁禧个小娃娃捡了便宜。
林世南的父母都死在那场洪水里,他独自一人逃出来,了无牵挂,索xing投了军。
从军之后的林世南很快脱颖而出,投了大都督罗兴朝的眼,罗将军极力栽培他,林世南自己也争力,很快青出于蓝。
等到罗兴朝病故,林世南接收了他的嫡系人马,再加上娶了吴氏女,和太师吴德水攀上亲戚,未用多久就成了军方第一人。
江审言和林世南共事多年,夫人吴氏和林世南的妻子是堂姐妹,二人算是连襟,私jiāo也不错,所以对林世南的身世和履历所知甚详,查都不用查,张口就来。
这份资料平时听着没什么,现在一细想,却叫人觉得有些异样。
除了妻族,林世南是孤身一人,别说父母了,连个远房亲戚都找不出来。而且和他同时期生活在静山的老姓几乎死了个gān净,就算当时偶有幸存者,事隔二十年,也无处找寻。
茶送上来,狄秋衡上前一步,持壶斟了两杯。
江审言将杯子拿在手里,轻轻转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半天不语。
文笙轻声提醒:“江大人,晚辈孤陋寡闻,听说的人,能称得上‘怀公’的,只有一个,我大梁前江北大营统帅怀英翔,怀将军。不知大人以为呢?”
江审言挑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大梁人,因何与我说这些?若林世南这么多年效力我南崇,其实包藏祸心,岂不是正合你们的心意?”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
“这都只是猜测,不瞒大人,我有一位师父当年曾在怀帅帐前效力,很得怀帅器重,你们这位林将军到底是不是他军中故旧,亦或是怀帅的后人,待我回去一问便知。”
说到这里,她将这个话题先抛到一边,问江审言道:“江大人,如今南崇表面上虽然好过大梁,但也是内忧外患,容我问一句,大人您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想要南崇的未来变成什么样?”
江审言几乎未用多想,淡淡地道:“国库充盈,军队所向披靡,老百姓安居乐业。”显然这三个目标在他心里盘旋非止一日。
他以为文笙听他说到军队所向披靡会觉着不自在,但文笙听完却笑了。
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焕发着容光,笑容看上去煞是动人。
“还好大人您没有说要完成南渊王的遗愿,杀回奉京去,一统天下。”文笙嘴角翘起,说到“一统天下”四字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嘲意。
“若是不麻烦,那也未尝不可。”江审言随之道。
文笙却是放下心来,她隐约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可以尽早结束战乱的捷径:“打仗就要死人。苦的都是老百姓。哪怕是胜利一方。大人,如果您想要的是太平盛世,百姓不再受苦。那我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