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坞主并不在意,先行到了后山,等人都到齐了,方指了低洼处一个巨大的石坑道:“咱们此行,便是由这里开始。”
石坑旁铺了百余级石阶,文笙随众人沿阶而下,果见旁边石壁上有个黑黝黝的dòngxué入口。
这山dòng看上去很宽敞,dòng口足有一个高。可容三四个人并行而入。
谭五先生和董涛这会儿都是神qíng有异,就连文笙都忍不住有些失望:“这山dòng一看就是人工开凿的,难道此行要去的地方是山腹或是地下?若是封闭的所在,那真是白期待了,退路一封,逃都没地方逃。”
但已经来了,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几个随从不等吩咐燃起火把照明。白云坞主先行走进了山dòng。东方刻意压低了声音:“诸位,请吧。”
钟天政毫不犹豫,当先跟了进去。
文笙也进到山dòng里。眼前骤然一暗,停了停,她才适应过来。
火把只能照到dòng内七八丈远,再往前便是一团漆黑。
就这七八丈。文笙细打量也能看出不少端倪。
山dòng里的石壁一侧凹凸自然,一侧却是平滑中透着刀砍斧斫的痕迹。石fèng里长着黑绿色的青苔,偶尔火光晃到角落里,会随之响起窸窸窣窣的虫蚁爬行声。
文笙估计此处最早可能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狭小dòngxué,后来被人力拓宽成这么大。工程浩大,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而且分明有些年月了。
山dòng里看起来很cháo湿。很可能两头通透,这到是个好消息。
白云坞主走在最前头。脚步不徐不疾,始终如一,这般熟悉,必定之前已经进来过很多次。
他要带着他们去哪里,所谓帮忙又是做什么?
乐师对声音总是最敏感,文笙侧耳细听,可除了众人脚步沙沙、火把燃烧和虫子爬行,再没有别的声响。
她这么一分神,不小心正踩中地上拳头大小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向前一滚,文笙站立不住,发出一声轻呼,便要往前踉跄摔倒。
董涛走在她身后,一伸手便能将文笙拉住,可他手将抬未抬之际,脑袋里突一闪念,想得却是他现在可是假扮着穆大夫,这手要伸得多快才像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这么一迟疑,一旁的钟天政已经眼疾手快,抢先将文笙扶住。
自他手上转来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文笙的手臂。
众人都听到钟天政有些担忧地柔声道:“没事吧,可扭伤脚了?”
五月天已经很热了,众人都换了单衫,文笙透过单薄的布料瞬间便感受到了对方手心里那灼人的温度,匆忙挣脱了他,活动一下脚踝,低声回道:“没有伤到,多谢你。”
钟天政幽幽地道:“那就好。”
前头白云坞主脚步顿了顿,笑道:“我忘了顾姑娘不会武功,早知道应该先把路上石头清理一下。你们好生照着亮,别叫贵客伤着。”
走在文笙附近的东方等人齐齐应了声“是”。
队伍继续前行,文笙很快就将刚才那点不自在抛在了脑后。
到这会儿,她只能大致估算时间和走过的路,进dòng到现在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地势越来越低,环境也愈加cháo湿,文笙觉着按这距离推算,他们一行应该早离开白云坞那座岛屿了。
难道说,他们这会儿正在湖底?
奇怪的是,一路走来,文笙一直未觉得如何气闷。
这时候,她突然觉着露在外边的肌肤一凉。
钟天政道:“咦?有风!”
白云坞主笑应:“是啊,前头风还不小呢。”
谭五先生忍不住问:“这里不是湖底么?哪来的风?”
他见多识广,虽然一直未说话,却早在文笙之前便意识到了众人此时所处的位置。
白云坞主对他不像对文笙那么热qíng,淡淡地道:“天地造物之玄妙,又岂是常理可以推断。”
谭五先生闭口不言。
众人再往前去,风不见变大,但风声却逐渐大了起来。
在这山dòng里不知几经周折,混杂了千百样怪声,到了众人周围,竟宛如鬼哭神嚎,听着十分瘆人。
白云坞主在前头丝毫未受影响,后头的东方诸人也恍若未闻,钟天政那里却是顿了顿,露出难受的神qíng。
不但是他,董涛也觉有些受不住。
谭五先生面露异色,文笙站下,惊叹道:“这真是天然形成的么,这风声的威力,已经堪比六七重之境的大乐师了。”
“七重。”谭五先生道。说到“妙音八法”,他自是比文笙更有发言权。
妙音八法达到七重之境的乐师,全天下都没有几个。就连谭家谭五先生这一辈,也只有他大哥、二哥堪堪突破,谭五先生自己还在六重上。
不过这啸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谭五先生撑到了现在,并且有信心以琴声相抗,走过这一段路程。
白云坞主却在前头笑道:“顾姑娘,你的《希声谱》呢,第一重考验来了。”
文笙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坞主以及白云坞的诸位呢,可需要?”
白云坞主头也未回:“不必了,你护好你们四个就行,这是幽帝他老人家对我等的考验。有谁学艺不jīng,死在这路途上也没什么可惜。”
众随从齐齐应了声是。
文笙便将怀中古琴放正,单手捧着,右手在弦上轻挑而复抹,弹得正是《伐木》。
《伐木》有清心正气抵御外邪之效,她有意将这一曲只作用在己方四人身上,只是瞬间,董涛和钟天政便恢复如常。
白云坞主听着这耳熟能详的旋律,脚下暗合节拍越走越是轻快,赞道:“不错,甚好,正是这样。”
他是高兴了,文笙四人都未作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白云坞的功法,决定了白云坞主这些人根本就不惧这一段路程。
他们需要“帮忙”的地方显然还在后头。
那啸声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终于在他们长途跋涉渐往高处走时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竟隐隐有亮光透了下来。
要到地上了。
白云坞主快走几步,出了dòngxué。
文笙等人跟着鱼贯而出。
众人处身之地,竟是一个光秃秃的孤岛。
太阳高悬头上,明明晴天,却觉头顶灰蒙蒙一片,外加一个没什么热度的白球。
周围目之所极全是水。
钟天政出言相询:“敢问坞主,这是哪里?”
白云坞主道:“这是幽帝当日的隐居之处。要来这里,只能走刚才这条路,若从湖上找,任你一寸一寸找个百十年,也找不来这地方。”
文笙见这岛方圆不过里许,上面寸糙未生,不禁意外:“幽帝当日就住这里?”
白云坞主哈哈一笑,指了岛上唯一一口水井,道:“顾姑娘,钟公子,麻烦两位倾全力,将这井中之水倒灌回地下。”
第四百六十四章 衣钵(二合一)
岛上的这口水井十分显眼,井沿是以黑huáng两色的石台砌成,四周围了八根黑色的石柱。
石柱饰以金色龙纹,其中一根石柱上还停了一只展翅yù飞的小鸟。
那只鸟雀浑身青碧,文笙细端详才发现它是用翡翠雕琢而成,这块翡翠本身便有近乎于天成的石花,再加上工匠的巧手,维妙维肖的,打眼一看,几可乱真。
而这只鸟雀停在此处,其中到是颇有深意。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青鸟已然出现,神山岂非不远?
白云坞主带来的其他人散开准备,文笙抱着琴上了石台,走到井沿边低头观察这口井。
这井有古怪,里头的井水几乎是满的,只比井口低了尺余,文笙一探头,就能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一旁钟天政问:“坞主,这口井有多深?”
白云坞主一脸期待:“多深?老夫也不知道,只知道井里的水与天女湖相通,除非天女湖gān了,否则井水就一直这么多,我的几位太叔祖不相信幽帝遗书所言,亲自带着百余名高手由井里向外汲水,日以继夜,在这岛上一住就是十余年,结果……不提也罢。”
“这口井,就是开启幽帝隐居之处的机关?没有人下去亲眼瞧瞧?”
文笙觉着以白云坞诸人对此事的热衷,不可能只做这么一次试验。
“怎么没有。”白云坞主满面红光,“我的太叔祖、祖父、叔伯,太多人试过,不管前头多少人碰壁,总有后人不信邪。想奇迹说不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五十年前,我亲眼看着叔伯一行三人下井去,一天之内,湖面上先后飘来他们的尸体。顾姑娘,你知道我们这一支等你等了多久,有生之年,苍天眷顾。终于叫我等来了一个会用《希声谱》的。”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热切几乎能将人熔化。
文笙沉吟道:“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怕结果会叫坞主失望。”
“不不,你肯定可以。不要妄自菲薄,幽帝晚年看重的只有《希声谱》,旁的乐师给你提鞋子都不配。”
白云坞主眼中闪烁着疯狂之意,丝毫不管这话在谭五先生和钟天政听来是个什么感受。
“你想一想。你亲手开启的,是幽帝最后的住处。里头不但有他的遗产,还有他的传承。你难道就不好奇么?”
文笙瞥了钟天政一眼,以妥协的口气道:“好吧,我听坞主的。”
白云坞主跟着凑到井边。扭头对谭五先生笑道:“五先生是否要试一试?”
谭五先生未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很有自知自明,谭家的“妙音八法”和《希声谱》各有千秋。妙音八法侧重于与人相斗,对着一口井。别说是他,就是换他父亲谭梦州来,也拿这无知无识的井水没有办法。
此时文笙已经在井旁坐了下来,将古琴横放膝头,钟天政不等白云坞主催促,斜靠在石柱上,将dòng箫凑到唇边。
白云坞主眼见二人做好了准备,目光灼灼,旁人识趣地全都不再作声,孤岛上一时落针可闻。
文笙起手,右手食指分别二三弦上轻抹慢挑,而后“打圆”,自外向内“拂”!
空弦散音,这是《行船》起始的一个小节,文笙弹来,真是熟到不能再熟。
井内水波微漾。
白云坞主见状,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钟天政双目微阖,凝神听琴,手里dòng箫迟迟没有动静。
其实他在合鸣这件事上欺骗了白云坞主。
中间经过了这么多事,他和文笙已经很难再找回当初的默契,琴箫合鸣哪里是那么好练?
真正在这段时间有所突破的是文笙的《希声谱》,她终将《行船》和《点兵》合二为一,融会贯通之后,这一曲效果之qiáng,叫钟天政觉着有些恐怖,这也意味着在他俩再次练回合鸣之前,他再也钻不了《行船》的空子了。
在白云坞主面前掩盖这个事实,对他们俩个都有好处。
钟天政等的,也就是文笙将琴声里加进《点兵》的那个瞬间。
他只需像董涛那样,滥竽充数,拿箫声做做样子就好。
文笙食指“拂”,名指“滚”,左手落于弦上“长吟”,右手同时接“短锁”、“拍杀”!
她右手四根手指在弦间穿cha如电,这一连串叫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做下来,就听《行船》里赫然多出一道龙吟。
这声音高亢激越,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几乎是与此同时,钟天政chuī响了dòng箫。
井水起了反应,白云坞主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时间在剧烈地摇晃。
好厉害!
会成功么?毕竟这道机关上一回开启已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了。
水是天下至柔之物,它无孔不入,因地制流,没有常形。
所以枉白云坞的历代坞主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好功夫,却是拿这口井半点办法也没有。
幽帝,其实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他说要研究《希声谱》,可以连皇位江山全都不要,说要一个通晓《希声谱》的后人来继承衣钵,也能想出这么要命的法子,把他们这些真正的后裔全都隔绝在外,苦不堪言。
文笙低着头专心致志弹琴,飘飞出去的琴音在井口处结成了屏障。
这屏障越结越厚实,竟然在半空里现出形来,给高悬天上苍白的太阳一照,流转着五光十色的光华。
这番奇景,不但叫那些白云坞的人吃惊,就连与文笙相熟的董涛和谭五先生都微张着嘴,恨不得伸手揉一揉眼睛。
没有人敢在此时发出声响,生怕惊扰了文笙和钟天政。
就连那白云坞主,眼睛死盯着井水,拳头攥得“咔咔”响。也将唇抿成了一条线,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此时屏障已经渐凝成一团刺目的白光。
随着文笙左手上、下、往来,突然“掐起”,右手又是一记“拍杀”!
井口处的那团白光猛然沉了下去。
一时间文笙指上仿佛挽着千钧之力,头上隐隐见汗。
景帝对前来打扰他的后人要求实在是高,文笙这还是选对了路,靠琴声凝结而成的屏障去压迫井水。既是攻击。也是防御,恰恰是她选定的两支琴曲,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有一种面对浩瀚湖水,身上空dàngdàng,jīng力无以为继的感觉。
若此时在弹的,不是师父所制。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太平”,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也不知会不会崩坏。
钟天政不由攥紧了dòng箫,修长的手指透着苍白。
他听出了文笙琴声里的勉qiáng。
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眼下所处的孤岛周围全是水,无法判断是在什么地方。他觉着白云坞主之前所说应该不错,他们正在一处迷阵中,不摸诀窍。游水很难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