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的,又因跪下时压住了衣摆,起身时候还差点闹了笑话。他这人不爱脸红的,也许是众人皆井井有条,唯他手忙脚乱,而殿中又跪坐着不少面容严肃的修行和尚,更突显得他举止异状,余锦年发觉自己实在丢人,忙站起来低头往外走,耳根上羞臊了一片。
才要出门,想起季鸿来,自刚才叩拜时这人便不见了,于是又回头四处去找。
只是季鸿没找着,却迎面走来一列和尚,打头的也眼熟,正是秋夕日夜市上遇见的那位笑如弥勒的大和尚,身后的一众跟随当中正有那个神秘的一心小师父,不过一心一直微低头颅,见了余锦年只是轻轻地施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那大和尚经过他身旁,停住,仍是满面蔼笑道:“心意虔诚,佛自会知晓,施主不必介怀。”
余锦年深修医术,而医之一学又与道法颇有些渊源,故而若是论道,他或许还能胡乱诹上两句混淆视听,至于佛法上的修行,委实浅薄得几乎搁浅,连句像样的佛语也不会说,更不敢在大师父面前乱说,只好干巴巴地回道:“阿……阿弥陀佛。”
“老衲法号虚清。”大和尚笑眯眯道,“素闻小先生与疑难杂症上很有见解,老衲有一弟子,今日于山道间行走洒扫,回来便突生红疹,遍体奇痒,不知可否请小先生一诊?”
余锦年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虚清道:“风波寺中虽有僧医,今日却是不巧,与侧殿礼佛的杨施主偶发不适,遂请走了数名僧医。我这徒儿原本也是要去往侧殿侍奉的,岂料突发红疹……小先生?”
余锦年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大师父信得过我,自然没问题。不知病人是哪位,可否带我前去一看?”
虚清稍稍侧了侧头,嘴边弧度不减,仿佛那笑意是凝在他脸上了一般,他唤道:“一心,随小先生去。”
那一心自动出列,礼数齐全地请余锦年过去,虚清又另派了个小沙弥跟着,三人辗转绕过宝殿,穿过一扇垂叶缠枝的雕花月门,行至一方供僧侣休憩的侧院。眼下正是主殿忙碌的时候,是故院中清净非常,一张圆石桌并几个小石凳,摆在尚且绿悠悠的藤花架下,禅意十足。
也不知是不是山间花草均沾染了佛意,格外具有灵性,竟是比山下败落得还要慢一些,余锦年看了看那方石桌,心里想的是,若是一碗面馆的后院中有这样一张石桌,倒是方便。
一心推开一扇房门,道:“先生请。”
房间似乎便是一心自己的卧房,余锦年简单打量了一下,见房中陈设简单,窗明几净,并无分毫杂物,床榻间也是铺得整整齐齐,青灰色的床被叠得一个褶都没有,几案上铺陈着一本翻阅至一半的经书,笔挂上所有的笔均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余锦年心目中僧侣所应具备的清心寡欲、内敛、枯燥,这间房里全部都有了,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有何与之格格不入的东西,那边是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并非是寺宇中供佛的清香之味,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固然香,却淡淡发腥。
那小沙弥也跟进来,垂手站在一旁,偷偷觑着。
一心扫了他一眼,小沙弥连忙俯下头颅,道:“一心师兄,快叫先生看看罢。”
余锦年听此说法,才恍悟过来,这生病起疹的并非旁人,正是眼前这位一心,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心便撩开宽大的僧袖,露出两臂来。
若是离得远了,许只以为他手臂发红,唯有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一心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细小的红疹,这些小红疹原只是散落着的,因起得多了,便就连成了一片,一团团地分布在两臂上,看起来很是瘆人。
余锦年迅速投入诊病模式,问道:“只手上有?身上有没有?”
一心道:“有。”
余锦年问:“何时起的,洗过没有?”
“未曾洗过,午后洒扫山道时发现的。”一心答。
余锦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午后你拎着食盒不知做什么去了,何来洒扫山道一说,只是碍于有小沙弥在场,他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只疑惑地看着一心。
若他只是个厨子,客人付钱过后爱去哪去哪,与他何干;可惜了,他现在身份还是医者,在病人发病的那段时间里,哪怕是一举一动、一丁点的小事,他也想明确知晓,以排除病因。
毕竟大夫最讨厌且最苦恼的,就是不遵医嘱,还隐瞒病情的病人。
余锦年问过话,便抬手去拆他僧袍衣领,想看看衣物之下是否也有类似红疹,以及红疹分布如何?是主要在胸前还是背后?是否对称,还是散乱分布?……等等此类问题盈满了他的思维。
一心也并无抗拒,还稍稍抬起头来,露出颈部与余锦年方便,任这位小大夫查视了片刻,他忽然说道:“一心只听闻小先生擅厨,原来先生也擅医。”
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弯,依旧是温和客气的模样,可余锦年却从他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冷意,那不似僧侣所持有的清冷寡然、无扰无求的眼神,而是更具压迫性,甚至带着丝丝威胁。
余锦年手还停留在他半敞的衣领上,散开的衣襟之间露出生有片片红疹的肌肤,他探手摸了一下,一心身上有些轻微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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