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君远心生寒意,拳头微微攥着,道:“那君迟呢?你既说了,收回宁家兵权,乃是迟早一事,那么,君迟呢?你要至他于何地?他待你之心……”
棠落瑾打断他道:“结果如何,二舅舅既心中有数,何必再问?至于三舅舅……孤从来都以为,三舅舅才是宁家的聪明人。”
所以这些事qíng,宁君远想得到的,宁君迟未必想不到。
既然宁君迟想到了,却仍旧选择这样做。那只能说明……
宁君远沉默良久,叹道:“所以,太子定是恨极了宁家?非要让宁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让皇后和十二皇子生不如死,方能消解心中仇恨?”
棠落瑾一身杏huáng色的长袍,站在桂花树下。
桂花正是到了花落时节,淡huáng色的小小的花,被风一chuī,就落了许多,在棠落瑾身上。
“恨宁家?二舅舅错了。孤心怀天下,宁家也好,皇后和十二皇子也罢,都只是这天底下,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已。如何值得孤,花费力气,去记恨?”
宁君远不意棠落瑾会如此说,正在发怔之时,就见棠落瑾又开了口。
“不过,错便是错,有大棠律法在,犯错的人,孤,同样不会饶恕,亦不能饶恕。”
瞧,他是真的不恨他们的。哪怕当年换子之后,他遭遇了数次生死为难,甚至不得不装疯卖傻,甚至蒋寒漪致死……他都从来不恨他们。
因为他的记xing太好,他会记得他们犯过的每一个错误,然后,等待时机,一一让那些人,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接受惩罚,甚至偿还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第100章 求画
宁君远离开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无可奈何,却又有些释然。
对大棠皇室来说,宁家是忠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和不可不戒备之人;对宁家来说,疆场虽好,但世世代代都在战场上生活,虽是志向所向,可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好过,最重要的是,这种生活,很有可能会让家人和自己一同遭难。
宁君远尚且记得,彼时宁家被冤,父亲和大哥在战场上失踪,他被当成jian细绑在牢中严加拷问,九岁的三弟带着家里平反的希望逃亡,长安城里,二姐怀着孕被幽禁,四岁的四弟和幼妹只能被关在家中,被家中仆妇和父亲的妾室照看。
那个时候,饶是宁君远心志向来坚定,亦忍不住心生退意。
想到当年之事,宁君远心中叹息一声——忠心、责任和亲qíng,他们总要一力承担。
只是,事到如今,太子明显半步都不肯退。既他不肯退,宁家又着实奈何不得他,宁君远还能如何?
正如太子所说,当年宁家将二姐嫁到皇家时,心中就该早早想到今日。若皇后一直无子,那也便罢了,偏偏皇后自以为聪明,弄出换子一事……宁家败落之事,在那时就已然定下。
既一早就错了,宁君远深深叹息一声,只能再不想旁的,将此事放下。
只是……
宁君远能想明白棠落瑾做这番事qíng的缘故,更明白棠落瑾如此作为,留下宁家上下一门的xing命,在长安城里有着爵位,富贵几代,已然算是厚道了。
但若说其他……
宁君远离开东宫时,恰好看到了正带着抱着琴的小厮,站在殿门口的宁君迟。
宁君远微微一顿,就示意为他推轮椅的小太监,把他推向宁君迟的方向。
宁君迟瞧见他,却并不惊讶,微微一笑,恍若兄弟二人之前的争吵,根本就是一场虚无而已。
宁君远一顿,道:“你何苦再来?他如此,虽是人之常qíng,做的也是一个太子该做的事qíng。但是,你对他却……如此qíng分,你便不该再来。”
宁君迟不置可否,见小太监走远了,这才慢慢道:“说来二哥,自岳家千金之后,身边无论男女,都不曾有亲近过的。”
岳家千金,正是当初害宁家被冤的直接因素,那个前山西知府千金。
宁君远面色一僵。
宁君迟继续道:“二哥重qíng,明知岳家千金害了宁家,明知岳家千金被判了斩首,可还是让人收了她的尸首,妥善安置。甚至十七年以来,既不曾对其他人动qíng,更连碰都不碰其他人。”他定定的看向宁君远,“大哥和那人之间的感qíng,更是无人可以cha入。大哥和二哥qíng深至此,君迟从未说过什么,那么,君迟要做什么,还请二哥,不要再劝。”
因为,宁家自来出qíng种,大哥、二哥尚且如此,宁君迟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宁君远沉默了一会,才道:“君迟,你莫要忘了,你看上的这人,是太子,是将来的君王。太子之心难测,将来,他坐了那个位置,帝王之心……是绝不会容得下你的。何况,你的心思,若是让皇上知道……第一个饶不了你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现在的皇上。”
君心难测,宁君远并不愿意宁君迟为着一个缥缈而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去战场上竭力拼上几年,待站到最高的位置时,再被皇上和太子,伸出手,将他直接拽下来。
这世上最苦的,从来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之后,再失去。
宁君迟道:“纵使是得不到,我亦要去争取。”尔后微微扬唇,“更何况,二哥岂会知道,我当真就得不到呢?”
那百佛寺的和尚不是说了么?小七对他,亦是有qíng。纵使是不深,可是,小七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七虽没有坚定的说过,想要做到这件事,但很显然的,小七并非多qíng滥qíng之人。
他还可以等。
他还能等。
宁君远道:“可是,那一晚,太子那里,或许,当真成了事。若成了事,你还……愿意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老大夫当日的话,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太子年少,既是箭在弦上,美人在侧,那么,太子即便药效解了,又为何不再纾解一番?而且,更加有可能的是,太子是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qíng。
宁君迟并不知二哥竟会这般看他,微微嘲讽:“二哥在想甚么?小七如此,我只会心疼。心疼他,被人算计,心疼他,又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qíng。至于其他……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小七,从未变过。”
宁君迟说罢,就不再搭理宁君远,而是跟着刚刚出来的小径,一齐往棠落瑾的静心斋离去。
宁君远坐在轮椅上,望着宁君迟的背影,怔怔然地呆住。
是了,宁家多qíng种。棠落瑾正是知道这件事qíng,才会放心用宁君迟。而宁君迟……他明知棠落瑾放心用他的缘故,却仍旧心甘qíng愿,为其所用。
qíng深至此,却偏偏宁家与太子,早就不易善了。
只盼这二人,并非qíng深而缘浅。
宁君远叹息一声,缓缓离开。
而宁君迟,则是一路走向了静心斋。
静心静心,这个名字,是棠落瑾亲自所取。
宁君迟彼时不知其中缘故,只当小七是在百佛寺久了,喜欢安静。
可现下再回忆起来,他才只道,小七说这里要静心,并非是他心不静,亦非他喜欢静心,而是,小七需要自己的心,比任何人都要静。如此,才能一步一步,走到最后。
宁君迟在静心斋的牌匾下稍稍驻足片刻,就往院子里走去。
棠落瑾已经没有待在院子里了。
如今正是秋末,虽是秋高气慡,但棠落瑾身子并不算好,这个天气,手脚已经开始变凉。待在外面久了,他只会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因此就回了房间,临窗而立。
宁君迟走进来时,恰好看到少年正身穿明huáng色的长袍,头戴玉冠,细细的腰肢,束黑金色的长带,洒然而立。
宁君迟蓦地就顿住了脚步。
这是他的小七。
可是,他就要离开了。并且不知何时,他才能回来。
他虽然想到要将边境兵权,全部收拢在手里,以此来让棠落瑾退一步——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小七,是不是已然娶妻生子了?
太子无子,终究是朝之大事。
棠落瑾回过神来,恰好见到宁君迟微微发怔的模样。
“三舅舅?”
“嗯。”宁君迟快走了几步,握了握少年的手,发觉少年的手心都是凉的,心下一叹,松开手,把窗户关了,这才回过头来,又重新攥住了少年的手,试图将这双手捂热。
棠落瑾倒也不挣扎,由着宁君迟如此。
等到宁君迟当真把他的两只手都捂热了,把目光转向他的双足时,棠落瑾才黑了脸,摇了摇房间的红绳,外头侍候的小径忙忙赶了过来。
“送两盆炭盆来。”棠落瑾面无表qíng的吩咐道。
小径忙松了口气,笑道:“殿下,您早该吩咐奴才的。”然后还感激的看了宁君迟一眼。
其实他和长渠早就想着要在太子房间里放炭盆里,偏偏太子不肯,二人就算和太子再亲近,始终身份有别,劝又不能深劝,只得听从。好在信国公来了,一来就劝服了太子,倒是让他们省了不少担心。
宁君迟叹道:“小七如此,舅舅并不放心。”
棠落瑾只道:“人是最能吃苦的了。这些小苦,旁人吃得,我亦吃得。”
宁君迟便不再说话。
等着炭盆送上来了,小径还长渠还送上来了点心和热茶,这才退下。
宁君迟并不喝茶,而是道:“我今日来,是来求画的。”
棠落瑾抿了抿唇,不语。
宁君迟将棠落瑾按在舒适的躺椅上,盖了很薄的薄毯,微微弯身,再一次认真问道:“小七,舅舅想要求一副,舅舅和小七都在画里的画,可以么?”
棠落瑾这才缓缓开口,道:“舅舅何苦?”
宁君迟只笑:“小七焉知,舅舅便是苦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罢,舅舅为小七弹上一曲,若小七喜欢,再为舅舅作画罢。”
宁君迟接着,就将自己的亲放好,开始弹奏。
他弹奏的,正是从前清欢最喜欢弹奏的“寒鸦戏水”。此曲音色清越,韵味别致,却偏偏不含男女之qíng。
然而,这样的曲子,在从前的清欢手下,只会让人觉得轻松。
可是,在宁君迟弹起来,这个曲子里,却是轻松之余,有着怎么也消散不了的深qíng。
棠落瑾躺在躺椅上,微微闭目。
他初时只觉宁君迟不适合弹这首曲子,可是,听着听着,他却又觉得,这曲子,倒也好听。
到得后来,他竟是慢慢睡着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然点了灯。
而宁君迟弹奏的曲子,也早在不知何时,变成了长相思。
棠落瑾微微一怔。
“孤灯不明思yù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曲中之qíng,竟是丝毫不再遮掩。
棠落瑾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正在弹琴的宁君迟。
宁君迟弹了许久,手指都出了血。
棠落瑾未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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