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琢磨着七娘子的意思。
这会不会是反话呢?
七娘子又哪里看不出梁妈妈的惊疑。
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深宅大院,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要闹得曲里拐弯的。
“几个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她提点梁妈妈。“尤其是大堂哥,行为得体、光风霁月……如果能考上进士,进入仕途,以后九哥恐怕还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缘联系,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最可靠的莫过于亲兄弟的。
否则二太太都闹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爷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二房断绝联系?这几年在官场上,还是若明若暗地照拂着二老爷?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独苗,总不好因为这些小事,反倒叫几个堂兄和大房更离心离德。
关系,就是一点点运营出来的,这些小事都没有诚意敷衍好,再好的关系,也会一点点变淡。反之,就算几个堂哥对大房有一些微词,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人心ròu长,也终于会渐渐的向大房靠拢。
梁妈妈似懂非懂。
却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满口答应下来,“正好这个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进来,索xing就给余容苑多添几个丫头小子,凑足了三个小院子的人口,这些闲人,我们杨家还是养得起的。”
又请示七娘子,“您有什么看中的小丫头,就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给你带进玉雨轩里……”
这也都是顺水人qíng。
以七娘子今时今日的体面,看上了谁,和大太太说一声,大太太哪里还有不给的。
七娘子却是一脸诚恳的笑,“承蒙梁妈妈照顾,看上了谁,必定是不会客气的。”
沉吟片刻,又低头轻轻地合了合细润的五彩茶盅,才笑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梁妈妈还记不记得先头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也到了进府的年纪。”
梁妈妈主管的是府里的人事,下人屋里当龄的小丫头,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梁妈妈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个女娃,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生得倒比小雪讨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进小姐屋里服侍,就想放在小库房做些杂事……”
放在小库房做杂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钱也菲薄。
“余容苑里不是正缺人吗,一下拆出了三个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带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过,又那样命苦……叫她妹妹做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里总觉得不落忍。我看,就让她在余容苑领一份差事吧,横竖几个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读书,余容苑的差事虽gān了些,但也清闲。”
在杨家,小姐、少爷屋里的差事,素来都是人人争抢的。
尤其是几个侄少爷,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时除了打扫房屋,也不会有多少事qíng,饷银又丰厚。将来说出去面子上又好听——服侍过少爷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举止有度、能gān大方,连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个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丫头,居然这么让七娘子惦记?
竟惦记到了这个地步,特别找自己来说话,要把她妹妹塞到这么好的去处?
梁妈妈心下一阵阵的发寒,看着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异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大方得体,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岁越大,越觉得她的心机之深,竟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绰绰透了嫌疑,要细思又抓不住丝毫把柄,若有若无之间,糙蛇灰线千里伏脉,到末了却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愿。
“梁妈妈?”七娘子见梁妈妈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来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
只是六娘子身边的丫鬟年纪都不太大,这一次配人的名册上没有她们的名字,要硬塞一个小丫鬟进去,cao作上难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个安闲体面的去处,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闲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这样,下人们对你有所求才靠过来的,吃了好处,也要为人办事。
“听说娘屋里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服侍过娘的一等丫鬟,结亲的时候都有体面,由娘亲自指配——只是这一向事儿也多,不晓得娘心里有了成算没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妈妈商量的机会很大。
“这一向实在是忙,家里又有这么多客人,太太好像还没虑到这儿。”梁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把刚才的走神给掩饰了过去。“说起来,还有事想请七娘子帮一句……这白露……”
七娘子微微讶异。
就扭头看着白露笑了起来。
白露就脸红起来,跺着脚出了屋子,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妈妈也是一脸的笑,“也不怕您笑话,自小我们家的二小子就觉得白露这孩子是个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间的那点青梅竹马的事,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梁妈妈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里也愿意,我这里是一准放人的。”她也应得慡快。
虽说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但要是七娘子执意让她再服侍几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白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好归宿,这样两厢qíng愿的美事,七娘子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梁妈妈顿时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亲自起身要送梁妈妈出门,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顺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妈妈送出了玉雨轩。
回头就笑问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谁,尽管和我说,到时候啊,就找梁妈妈做媒,把你体体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镇定逾恒,眉毛也没动一根,“姑娘说笑了,立夏年纪还小,还想再服侍姑娘几年。”
说起来,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岁,按杨家的规矩,离配人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现在说这话,的确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确也该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赞赏立夏的稳重。
就问立夏,“你看着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谁能提拔上来,填补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这个还是先问过白露姐的意思……”
两个人正在计较,白露就脸红红地进了屋子。
立刻就进了里屋打点起了针线。
小女儿qíng态,看得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这年头的丫鬟倒是多数比小姐更幸运。
除了那些挑出来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岁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几岁就面对生育压力。
好比二娘子,因为定国侯身子不好,心急着要个孙子,才十五岁就嫁进孙家。
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生育过两次。
第一次生下的长子还没有站住……
还好次子延平就比较康健,今年也两岁了,最容易夭折的周岁,算是已平安度过。
连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没多久,就传了喜讯回来。
放在现代社会,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经为人母了。
就连五娘子,在七娘子看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她的亲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连忙甩了甩头,把涌起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问问立冬看中了哪一户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们择一日进来恳求,事前送个信来,到时候我亲身过去说几句好话……”
又翻找出针线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花儿。
“乘还没进正月多绣几针,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时候赶着绣。”
一边绣花,一边和两个丫鬟说话。
到了下午,大老爷派人来召唤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内外有别,几个总管有时候会进正院回话,却是从不进百芳园一步。进来传唤的是专管内外院消息沟通的童妈妈。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进了屋子换衣服,打发立夏和白露双双陪童妈妈闲话,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妈妈。
总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也有自己卖身投靠的、采买进来签了死契的……
大老爷身边的老人,说起来也就是张总管和童妈妈了。
童妈妈的父亲就是当年太老爷身边的总管,说起来,是七八辈子的老人了,在整个杨家都是独一份的老辈。
虽说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做这个传递内外消息的闲职,但七娘子却一向对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妈妈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过了茶水,见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夸奖,“七娘子越发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这气度、这人品……无怪乎老爷太太都是越来越宠爱……”
两个人就一路说话,一路出了玉雨轩。
七娘子本待从浣纱坞出正院,童妈妈却带了她直接出了外墙上开的小南门,进了夹道。
“太太在前院见西北来的庄头,满院子的东西,还有好些年轻外男。”董妈妈解释,“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扰乱,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儿,可别被冲犯了——从这儿走倒还更近些。”
虽说玉雨轩的下人时常从夹道进出,但七娘子本人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夹道。
不禁好奇地环顾左右。
这条内夹道和正院、外院之间的外夹道遥遥对照,两边夹住正院,外夹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课的家学,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门,内夹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阳斋。小南门就开在垂阳斋外侧,只要拐几步就是夹道门,出去直通衣锦坊,守夹道门的婆子若是愿意行个方便,玉雨轩的下人进出就相当方便了。
“倒是从来没有从这里过外偏院。”她和童妈妈闲话。
这条外夹道也显得很是荒凉,一条路上就只有董妈妈和七娘子两个人,远远的夹道那头,还能看着守门的婆子。
童妈妈也笑,“垂阳斋没收拾起来之前,也不愿意从这里过,一整个院子被封着,难免荒凉。”
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垂阳斋里的两株柳树,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说来也怪,前年把翰林府买下来以后,太太请了道士来看风水改格局,那边一改,这边的两株柳树倒活了。老爷知道了,都笑说是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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