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书会知道我懂的不仅仅是水车这么简单的事。
为敌之人了解越多,便是越危险的。
现在么,我想梁长书应该不会在院中如厕。
而如果,我旧梦那晚,告诉过穆炎我自何来……
人,果然是需要自己的隐私的。
每一个如果,都会更糟糕。
石玲石玲,你自那年失却芒之后,挫败坎坷,失意寥落不是没有,可还怕过什么?
最痛的事已经经过,便再无过不去的坎。
“六月以竹建水车,可起水灌田,无须人力。”
豁然!
米饭飘香了。
梁长书一时没有再说话。
如此看来,这回我要脱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转身往楼下去。
没有回头看,不过听到梁长书晚了好一会跟了下来。
丙辰六估计也是了。
院里歇了两个轿夫,两个黑衣人,两匹马,不知道梁长书如何能深入东平腹地还这么大排场。
拐弯,进茅厕,例行公事。
转身掩上门的时候,我确定院子里六个人,三个人神色变了一变。
ròugān米饭的味道还是不错的,虽然椅子不能转来转去。
梁长书坐在原本属于我的那位子上,脸色不佳。
就了块凉拌藕,我心qíng愈发好起来。
——咕噜噜。
——咕噜噜。
几乎同时两声。
不知梁长书怎么想的,居然没有吃饭就跑来逮人。
明明应该在心里大笑三声,偏偏后面一声发自墙角,比以往的低了些。
刚刚缓了些的隐痛猛然揪紧。
——起来之前的那个叫做穆炎,起来之后的这个叫做丙辰六,可,现在这个饿得咕噜噜的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分了。
扒掉最后一口饭,吃掉最后两片藕,最后一次去露台,最后一次洗碗。
最后一次合上露台门,最后一次扣了旁边的窗,最后一次拉起绳子栓好。
这里的雨帘,倒是看过了。太阳雨的,雷雨的,夜雨的……
算是少了一件记挂。
而后,最后一次进屋,最后一回关了东南两窗。
取了礼物盒子。
找出剩下的碎红稠子,选了根长条的拿了。
想了想,把收了起来的暗青披风也拿了。
转身正要回厅去对面房间,忽而发觉屋里的灯笼不见了。
那么大一个东西……
我愣了愣,摸了下自己的颈子。
挂囊还在。
脚下没有太犹豫,已经连揭了两道帘子,去西边屋子里关了窗。心下却急急动了动。
梁长书?
“你可有拿了这的东西?”关了厅里北窗,我回身问梁长书。
——不是我的,是穆炎的。
梁长书不语,喝了一口茶,原样覆了杯子,起身道,“一饮一坐而已。”勾起一抹弧度,“莫非,时临你,丢了什么要紧事物?”
我没有答话,壁橱里拿了块ròugān,取了个碗,拔了双筷子,放桌上,啪啪一阵敲,“小兔崽子,死哪里去了!”
梁长书一愕。
上面阁楼的梯口冒出一只小脑袋。
“死兔崽子!居然敢去偷吃的!”平日里这会它大多在院子里,我喊穆炎的时候它会跟来。若出了院子有些远,敲敲碗也就跑来了。看来是被梁长书他们吓的。动物总是敏感于恶意善意的。
小狐狸缩了缩脖子。
伸手,晃晃ròugān。
小狐狸忽而盯着ròugān,忽而滴溜溜转着眼睛打量梁长书。
真是货真价实的狐疑。
而后,嗖一下窜进我怀里,手上已经空了。
抱着它起身,左臂夹着盒子披风下楼,我迈下竹梯。
平日里jī鸭鹅都已经放出笼子,这会憋到饿了,已经闹起来了。
在一层拎起jī笼,扬起一片碎糙细羽毛。
走出院子,合上篱笆门,扣了外面的横闸。
放下笼子,把小狐狸放到地上,给它脖子上系了红绸,留得宽了些,打了死结。
这年头,家狗白天到处逛的,和野狗并没有什么区别,小狗有豺或láng的血统也是可能。故而山里村里习惯,猫狗脖子上系东西表示家养,防止误猎。踩了院子什么的大多驱赶了事,最多打一顿。
——它跟着我习惯了亲近人。见了进山打猎的难免好奇接近,守规矩的猎户见了绸子会放过它。不守的……它吓了几次,也就不会再有这个习惯了。
举了它两只前爪,合一起拍了拍,小声和它道别,“小兔崽子,保重。”
拍拍它脑袋,看着它叼着ròu往旱田那边去了。
小狐狸已经会逮耗子了,这几亩地,荒掉归荒掉,总还能养些耗子。
它也就有吃的了吧。
就,不会……死了吧。
六十一
轿子晃悠悠的。
我垫了披风,打开膝盖上的盒子,小心一个个找过去。
六十四个卷里,有一个苔衣上镂空了个“炎”,还有一个镂空了个“临”。
打算拿来逗穆炎玩的。
挑出来,吃了。
大概刚用过早饭的缘故,不知道味道。
“禀主子,此处便是方家村北后坡。”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轿子停了。
披风留下,拿了盒子,我走到驮了两个笼子的马旁边,打开笼子,放出它们来。
——梁长书居然问我,“马,还是轿子?”
马没蹬没鞍的,当然轿子。
五只母jī,一对鹅,六只母鸭子,一只公鸭子。
它们都我小不点开始喂大,陌生惊怕之下,乖乖跟着我走。
拐过两棵并排的榆树,我朝坡下唤,“小慈!”
呆了不会会,“哎——”一声,远远可见的篱笆上趴了个小脑袋,“来啦!”
再不会会,小慈和他家老huáng就沿着小径跑了上来。
“我娘说,村子西头老四哥家侄女嫁去了长韦村。娘说,那村村长家里有上好的李树。娘说,时叔叔今天上集可以去顺路拐去问问。还有,娘说,回头进山前记得来家里坐坐。”生怕忘记,一口气说了老大一串,小慈开始喘气。
老huáng在旁边使劲摇尾巴,兜兜转着过来舔我的鞋子。
“小慈,时叔叔有急事,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蹲身,捏捏小慈的脸,指指旁边和老huáng对着眼看的一群家禽,“所以,没法照顾它们了。小慈领了它们回去,它们归小慈养了,好吗?”
“时叔叔不和我娘去说吗?”小慈瞄了眼了我手里盒子,吸吸香气,抓抓裤管,挠挠角发,用力咽了口唾沫,移开眼,“上次时叔叔和穆叔叔一起来时,带来和娘换布的糙药,还有熬的油,很好用呢。娘脚上好多了,一直念着要谢谢时叔叔穆叔叔。”
“小时,坡上那些人在等叔叔,叔叔来不及去了。”递给他抽盖的方形点心盒子,“喏,这个给你。记得,下的蛋不要攒着,时叔叔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些人?”小慈侧身往坡上张望了一下,而后被盒子吸引了注意,“送给小慈的吗?”
“原本……”六岁小男孩的眼睛略有些琥珀色,gān净清澈。对着这么双眸子,我忽然就溜出了口,“要给穆叔叔过生日用的。”
“哎?”小慈的手缩了回去,“穆叔叔呢?”
“可是你穆叔叔今天没法吃这个了。”
“穆叔叔没来吗?穆叔叔拉肚子了吗?”小慈心有余悸地问,“穆叔叔偷吃了时叔叔的巴豆吗?穆叔叔和时叔叔一起去吗?”
我不由一笑,偷吃巴豆,是你自己吧。
没有否认。
来了,可是小慈你肯定不认得你穆叔叔了。
所以……还是没来吧。
“要是穆叔叔知道了……”小慈连珠泡似地问了一堆,问完却忘记了,抬头看了我一下,两眼溜溜眸子亮亮地征求意见,肯定意见,而后又盯住了那盒子。
“时叔叔和小慈不告诉穆叔叔好吗?看的到吃不到最可怜了。穆叔叔那么馋,不知道会好一些。”我拍拍他肩膀,“拿回去别藏着舍不得吃,下雨天一cháo就不好了。”把盒子塞给他,“还有,和你爹说一声,时叔叔的竹楼里日用的都在,他进山打猎随意去歇脚就是。”
“好。”小慈答应了,如获至宝般抽开半寸盖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又盖了回去,抱着那个盒子,看了看旁边的老huáng,“时叔叔的小兔崽子呢?”
“它阿,它回它老家了。小慈叫爹爹记得不要打它,好吗?”我摸摸老huáng的脑袋,“小慈也回去吧,时叔叔该走了。”
“好,小慈和爹爹说不要打时叔叔的小兔崽。时叔叔再见,时叔叔平安,穆叔叔平安。”
“小慈再见。小慈爹爹平安,小慈娘平安,小慈平安,小慈妹妹平安,大家都平安。”
小慈哄赶着那些jī鸭,老huáng来来回回帮着撵走得散了的几只,一大群摇摇摆摆朝坡下院子里去了。
我起身,看着小慈和那些花花绿绿的羽毛渐渐隐没在弯弯曲曲的小径里。
小慈走到半途,回身跳着挥挥手,而后没入了两边绿色长糙掩映之中。
季夏的风,带了糙木和牲畜的味道,土腥熏在蒸腾的水汽里,热热的,让人发晕。
转身,往坡上走。
拐过两棵并立的树,树下一个没有戴斗笠的黑衣人。
没有去看他的神色,也没有去寻他的目光。
肯定还是面无表qíng,肯定还是深不见底。
——“死士只会有一个主子。”梁长书微微带了笑意的声音回响在耳际,“你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
我当初讨他,一时走神没有听到的那句话,或许就是,“你不知道吗?”
梁长书并无损失,他的命还是握在梁长书手里。梁长书反正不要他了,何妨废物利用看看我能有什么花样。
后来那些,梁长书自己也想不到吧。
正旁君身边戒备严密,梁国境内自然不好行刺,否则自取灭亡。最佳地点在东平,没准还能借助入住正旁君府中,刺杀别的,更重要的目标。
广湖公子,东平重臣正旁君的qíng人,刺杀了某某某,东平的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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