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明白。今天开始,我姓时名临。”石玲,时临么……不算讨厌,将就了用吧,反正不过代号而已,“时光如梭的时,登临望远的临。”沉默的旅伴的确无趣了些,不过也将就算了,他还兼了免费导游呢,“我的意思是,还得一起赶几天路,你总得有个称呼吧?不好老是叫你喂喂喂的。”
“……”
“要不,小黑?”
很经典的名啊。
只是么……
小狗的。
“……”
晨间chuī来的风,有些冷。
“因为你一直黑衣服啊,那,阿黑?”
“……”
风,似乎更冷了。
“不怎么说话,老板着脸,偏偏功夫很好……叫穆炎吧?”
“……”冷冷一剔。
风的温度倒是正常了。
“穆是禾旁穆,取谐音,木头的意思,不说话又没表qíng。”往身后望了一样眼,走的下坡路的缘故,已经看不见邓家了,我仰面迎风,微微一笑,“炎是火上火,夸你放火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我不识字。”
“……”不早说,“能听明白我是在叫你就好了。”
从黑漆漆里刚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凌晨,一直走到日头高高的正午,穆炎终于朝路边的一个茶摊拐过去。
我按按已经觉不出饿的肚子,抹了把汗跟上。
长时间快速的步行,还是有些吃力。
“两位要什么?”
“两大碗茶,六个馒头,一碟腌萝卜,二两酱ròu。”落座在长凳上,看了看高高的热辣辣的日头,我往茶棚里头隐蔽的方向挪了挪,“另外要一斤饼子。”
“来勒!”
茶博士很快过来,左手扯下肩上灰不溜秋的长形布巾,抹了抹桌上灰尘,一甩腕子,搭回肩上,右手提壶,左手翻过两个叠着覆在桌上的碗,倒了两大碗茶,转身过去没一会,又端上了馒头烙饼和两叠小菜。
萝卜很大一盘,只要三文铜钱。酱ròu薄薄几片,摊在同样大的灰白色粗瓷盘子里,可怜兮兮的少,却要六文一两。
饼子裹到包袱里收好,桌上的竹筒拔了双筷子,拨了一半酱ròu到萝卜盘子里,又拨了一半萝卜到酱ròu盘子里,一个拉到自己面前,一个推给穆炎。
就了粗瓷的碗喝了几口凉茶,唇磨到碗沿,有些扎到,痒痒的触感。
茶是粗茶,老茶树上的老叶子制的,泡不开要熬煮的那种。当然比不上有名字的那些,入不了茶客的眼,但是解渴消暑。
水是井水,摊子连着几间茅糙屋子,估计就是在屋子后院里头现提的。
茶水huáng里透了些棕红,倒是清亮亮地宜人。
戳了个馒头咬了口,jiāo到左手举着啃,我另外拔了双筷子,夹了片酱ròu。
一抬头,正看到对面的人盯着面前的盘子。
“穆炎?”竟然在发楞?
隔了纱帽,看不出有没有表qíng,估计还是万年不变的神色。
他捏了个馒头,掰开,夹了些萝卜酱ròu,送到斗篷底下。
我放弃追究,专心自己的食物。
馒头是huánghuáng的,还能看到碎碎的huáng褐的麦麸,口感自然不能和任何一家超市的任何一种面包比。
算了,好歹是全天然无污染有利消化道健康的。
腌萝卜,有长长的根须,咬起来吱嘎吱嘎响的老萝卜皮。
没关系,根须也是可以食用的部分。
酱ròu连筋带皮,瘦ròu居多。
这年头的ròu,以肥为美。我不打算学习欣赏这种美,以便苦中作乐捡个便宜。
粗糙归粗糙,总算是有正常的一日三餐了。
六
穆炎吃东西得比我快,但是要解决四个。
没错,六个馒头,他四我二。
那馒头硬实实的,比邓府里的分量足,一个几乎就二两,我吃两个已经有些勉qiáng了。
偷觑觑他的胃部。
周围忽然好像冷了几度。
连忙转开头,不过已经有了结论,那里还是黑黑扁扁的,没有凸出来。
瞟着他够过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O-O
算了,人和人是不同的。
捧起茶碗,慢慢一口一口喝。
趁这会,好好休息。等他吃完,就又得开始赶路了。
一转眼,看到两个小屁孩在一边玩泥巴。
三四岁的一个女童,和刚会走路的弟弟,是茶摊人家的吧。
摊主唤那女童去屋里拿样东西,小男孩继续自个玩,不小心在凸起的泥巴堆上拌了一跤。
没哭。
撅撅嘴,自己爬了起来,继续玩。
哭泣是小富人家得宠孩子的专有权利,他的爹娘,甚至小小的姐姐,都忙于生计。
穷人家的,早当家。
至于帝王家的,也一样。
我小时候,可是有人哄的呢。
父母……
替我cao了十几年的心,好不容易清闲了几载,等着女儿的婚礼。
但世事难料,两次准备,第一次变成了参加女婿的丧礼。
第二次,gān脆是自家女儿的了。
父母向来都待芒如亲子。家族历史关系,他们并不看好和军政沾边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有些排斥,哪怕芒供职的基地是国际xing中立的科研机构。喜欢芒,对芒好,不过因为他是芒,是我的芒。
两番白发送黑发,他们已经花甲……
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掉眼泪。可当年,我却看到了。
因为那一张黑白照片,也是他女儿幸福夭折的定格。
这次,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能有余力劝解母亲。
幸而,家里不止我一个孩子。
母亲是独生子女,关于家庭的理想当头一条就是要生个排球队。他们结婚时国内那个学历和准生证挂钩的政策又尚未出台。父亲拗不过母亲,本着心红不怕影子歪的jīng神,两个都拿了新西兰籍。
所以我有姐姐,还有两个弟弟。
小弟的出生略有些意外,没有按计划进行,当时三弟还叼了奶嘴。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之中,父亲偷偷溜去了医院结扎。母亲想想一家人能凑一队排球,也勉qiáng能够算做达成计划,于是判决父亲那一回先斩后奏实属罕有,可以原谅,下不为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此注定小弟永远当不成哥哥。
垂下眼睑盖住神色,心里酸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呜……”
我微愕,看向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小男孩。
不料我这一看,他哭得更厉害了。
摸摸自己的右脸和额头,是因为这些吗?
……
“客官,呵,这个……”摊主慌慌丢下手里活计跑过来,“小东西不懂事……”
“去去去!”茶摊里歇了几个衣着不一般的,其中一个伺候的下人作势赶那小孩,“一边嚎去。”
摊主往那边看了看,脸上紧了紧,却还在陪着笑。响动惊到了里头,裹着头巾忙碌的妇人急急忙忙出来,忙不迭给那几个客人赔不是,抱了小孩进去。
“是我唬到他了。”朝摊主比划了个掩面的手势,致歉,“这张面皮的确吓人,我自己都不敢照水。”
“怎么会,客官一看就是,就是……”摊主哑了口。
他和我其实应该差不多年纪,但他脸膛黑黝黝,已经见了皱纹,常偻背弯腰地gān活,又少不了朝人赔赔不是的缘故,有些窝胸。
我粗衣打扮,小半年劈柴的行当,没疤的右脸虽晒黑了,却嫌嫩了几分。手上的茧子也没有到伸不直手指的老度,一看就知道是被赶出来的男宠。
男宠在这世道里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穷人家迫于生计的无奈罢了。
争风吃醋,内院妻妾的斗法里,最容易吃亏的往往是没背景没依仗没子嗣,而被推上风头làng尖的卖身人。
我的疤显然是为尖锐的外物所伤,并不是病后的遗留。所以老实巴jiāo的摊主对着我踟躇,不知该说什么。
“我晓得,你忙你的,茶已经煮开了。”
摊主回头望了下炉子,搔搔头讷讷,躬了躬身,跑过去了。
“知道吓人还出来晃。”刚才那下人自言自语扔出来一句。
一个主人家自顾自喝茶。两个家仆守在后头,放肆的那个就在其中。还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管事,侧身坐在下首。
我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刚巧另一边有三个书生带了僮子新坐下来歇脚,聊着聊着,免不了指点到时事上去。
“如今天下,五雄十一国……”
那桌主人似乎有心听他们言语,冷眼冷语的那个下人察言观色,收敛了候在一边。
穆炎拎了包裹,起身。
我看看桌上,他盘里碗里空溜溜的,不像我,好喝歹喝还是剩了小半碗茶底。
“结个帐。”
“一共二十七文铜板。”
从腰间放散碎的钱袋里数出铜板放到桌上,“放这了,收好。”
“好勒——客官慢走!”摊主抱着什么东西,从饼子炉后探出个脑袋,冲我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回头添完了柴,这才出来收了铜钱。
那笑容里,倒有几分真心在。
因为都是一般的命吗?
我回了个笑,冲他点点头作别,跟上穆炎。
就这么一耽搁,他居然已经走出三四十米。==||
……
“去年底,东平新得了大小两柯,共计一十三座城池……”
“小柯jīng锐尽折,大柯焚城数座……”
“其势如虎……”
“数万民众背井离乡,涌入梁内,苟求生机……”
……
战乱乍起,百姓流离……
“喂,穆炎,等等我!”
天下大事……
关我屁事!
七
接下来的行程离开了官道,拐上了山路,渐渐往人烟稀少处去。
这般到暮色初降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快速步行六个来时辰,折合十一个小时多,对这具身体而言,已是极限。
小腿灌铅,大腿打颤,穆炎在前面,却还是早上出发时那个步速。亏他重伤未愈,居然能如此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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