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君遇刺,伤及肺腑。幸而近卫舍身救驾,及时斩杀尉国刺使于堂前。
钟鸣午时,众官急朝。
烽烟连绵,快传千里。
当晚,晟全线攻尉。
鄂内战事连连,晟尉边境守军同为虎láng之师,却奉命枯守坚城,日日cao练,挑唆不成的,连尉军影子都不曾摸碰到,早已心痒难耐。此番开战,缘起谋刺,同仇敌忾,士气高昂。仗着衣甲jīng良,补给充足,六关四塞一夜之间jīng兵尽出,佯攻五处,死攻两城,成功撕开尉军边线,至此,长驱直入。
唐侧将以侧将领兵铁甲五万,冬祭前便已南行,本待援防鄂地,开chūn再伐。至此,立即半途转东,不两日,已抵达晟尉jiāo界。
天佑大晟,主君三日后亲自点将授印。胥将军白须红缨,黑杆银枪,老当益壮,再率铁甲十二万,坐镇大帐。
先生请命同行。
侍女端上饯行酒,少君半途接过,亲手斟满四杯。
“静候先生佳音。”少君先敬了。
“必不有失所望。”我答,饮净一杯。
“保重。”主君持杯看我良久,没有说别的,一gān而净,深深一揖。
换过一杯,我gān了杯中酒,放回空杯,同样作揖。
所谓礼贤下士,莫过如此。众官在后,铁甲在侧,更有那远远观望的百姓,主君又成就了一段佳话。
入目是地面上灰白的砂石,我忍不住闭闭眼。周围那些人,什么都看不到——谁负了谁,谁又欠着谁,其实,哪里分得清。
礼毕直起身时,我知道,自己神色自若。
墨底红绣笙旗迎风猎猎,黑甲银剑长戟劲弩映日锃锃,烈马刨蹄响鼻连连,更有辎重粮车留下辙印条条。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背后有目光灼灼。
端坐鞍上,踏镫控缰,远目前方,我不曾回头。
一百三十一
战事分秒必争,粮糙之务纷杂,不知不觉,已经chūn末。
穆炎回老将军麾下效力,至今只得匆匆间照面而过几回。好在素有消息报得平安,我倒也能……放心。
晟军军纪严明,拔擢全凭军功,有利寒门士气之外,尤胜在铁骑彪悍,鞍剑jīng良。此番两线开战,大军擅守能攻,前锋则更有唐柱麾下轻重骑兵奇兵一支,宛如武神亲降,锁甲马刀相辅相佐,长枪叠次冲锋,绞弓轮番劲she,仗着铁骑烈蹄,遇弱则挫,遇qiáng则避,晨东暮西,曲折诡行,直入尉国腹地,杀得撤兵风声鹤唳,溃不成军。
尉军连退百里,沿路抓走壮丁无数,留下两座孤城,三分之一的国土。
那两座孤城相互照应,大晟全线进攻之下,毕竟兵力分散,倒也一时奈不得何,只得等到大军困城,再作打算。
而唐柱,已经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南下,直cha鄂腹地。
******
“ròu中刺。”
“如今之计,不得不硬挫之。”范将军道,朝胥将军一拱手,“卑职请命领兵!”
老将军捋捋胡子,微叹。毕竟,攻城尤为酷烈,谁也不愿麾下大好男儿折损在此中。
“劝降。”我画完最后一个鬼符,了结了面前的公文,揉揉手腕,“时临愿亲往阵前。”
“先生?”胥将军颇为惊讶,诧异回头。
“试试而已,无妨。”我向胥范两位将军微微一笑。
正是青huáng不接之时,那两城之中滞留难民甚多,尉去年年景惨淡的缘故,各地储粮耗空,如今困城内差不多已有饿殍……不怕那儋寰君不开门相商。
穆炎也快回大营了,趁他还没有到此,尽快行事。
……回头还是多觅些药膏备用罢。
穆炎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帐里涂涂画画。
他揭帘,如风般卷进来,皱眉立在案前。
我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散着,皮肤尚带了几分湿意的,顿时缩缩脖子——好冷啊。
穆炎也不回头看,扣好帐门,走到我面前,抿着唇,却依旧不说话。
我抬眼看看他,“你回来了。”
“嗯。”
“没有受伤?”
“嗯。”
“诸事妥当?
“嗯。”
“那做什么板着脸?”
“你……为何要去?”
“我查问了儋寰君生平巨细,而得此计。”
穆炎掬起头发,替我束了,还是默然。
“穆炎——”我拖长声音,“你不理我了么?”
他摇摇头。
“信我。”我反扣住他放在我肩上的手“你信我。”
“……时临?”
“我既然身为先生,自有安危之忧。去年秋也好,此番劝降也好,实在都不能算是涉险。若是危险倍增之事,我怎会去做,还不都是安分缩在军营之内,中帐之下。这两番,我都小心防了万一的。”
“刀剑无眼。”穆炎转过我,面对面,眉间依然不展,“平外,有大晟铁甲,足矣。”
“刀剑无眼……好个刀剑无眼!”原来你也知道!
“我明白。”
“噢……”料不到他如此回答,我骤然无语。只是刚刚的憋屈还未下去,忍不住抢白他,“那你多此一举,又是劝的什么?!”
“莫要……莫要为难自己。”穆炎的声音沉痛,语速却不快,倒是缓缓柔和。
我浑身一僵,霎那间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隐约似乎听得脊柱那里一阵轻轻的喀啦啦,慢慢软了身子。
穆炎将我搂抱了,尔后有指掌通体老茧的手贴到我赤luǒ的心口,“别那样bī自己。”
眼前一片模糊,心里却松了轻了。
他既然懂,我又有什么担不得。
那一日两军对垒城下,旗如林,甲如墙,儋寰君盔甲齐整,目光如炬,坐骑如火,长刀如墨,破阵而出。
那一日我青衣布履,只身抱琴,寥寥几语,一段无民小调。
儋寰君傲骨不降,宁做死战,忠君之事,却偏偏知晓大义。尉王用他,又不信他重他,常有制肘。他平生数起数落,仕途可谓坎坷。
那小调乃是当年我路经尉时,在腹地听得的。是军赋重税之下,他少时故乡的呻吟悲歌。
所以他终究是退开三步,掷刀在地,拔剑自刎。漫天红雨灼热如火,那个横刀跃马的人从马上载下,痉挛抽搐,归于死寂。
bī死儋寰君,确乃我本意,只是我到底不能神色自持。
“时临。”穆炎在怀里掏着什么东西。
“嗯?”
“给。”
“……呃?”山药糖葫芦?!
“嗯。”
“……”一时间间有些迷惑,然后想起僻居山中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叼一串,bī着他也叼一串。那时候一群孩童哄然而过,旁边有人忍俊不禁,那时候穆炎讷讷,因此没少尴尬失措。
军营离最近的城镇集市一去百余里,难为穆炎。这般安慰人的法子,也只有他了。
131
转眼又是一年,时节正值入夏。
将最后一封公文点上火漆,揉揉眼睛,chuī熄烛火,我就着月光揭开帐门。远远近近的军营肃杀无声,来往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倒是后边军中大夫的那片营帐,尚亮着灯火,还有人在忙碌。
对于杀戮的惶恐来自于过往的生活,是现代人被相对健全的社会构架宠出来的悲悯之心,其实无关xing别。所以,征伐,我早已经适应。而且,比起那帝都,晟军大营,更让我安心。
正是夜幕深邃沉静的时分,星空闪闪明灿,风比白日里凉慡。
天际随风般划过一道微微的光亮。而后又是一道。接着,便是两三颗,四五划。这异乡的星空啊,虽无熟悉的星图,陨石倒是一贯如旧,燃烧得恣意美丽。
“先生。”
“嗯?”
“这……”
我淡淡一笑,不语。习云等了会,安下心来,也仰目去看那流星。
“先生。”
“嗯?”
“夜凉了。”
“好。”
转身进帐,帐内却已经点起了一盏豆灯。习云抬头间微微一怔,轻轻一笑,而后略略施礼,退了出去,脚步轻快。
我看着立在案边的人,那人一身风尘仆仆,明明是赶着回来的,这会却丢了个后脑勺给我。就那么伫着默然半晌,道,“左臂……”然后把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咽了回去。
扒了外衣换药,还好还好,想必当时有防护物卸了力去,只是一道划伤,有些深,而且长了点,幸而那刀剑上没有倒刺之类。看得出fèng合的军医算是老手,例行清理过伤处再换过药,还不算太可怖。
习云很快弄了一大桶热水过来。我早在晚膳后便会洗漱,这些全归穆炎。
“时临。”
“怎么?”
“……别恼我。”
“恼你?”我本能驳道,“哪里有?!”
说话之间,也不知气的还是乐的,手上一重,指间水湿的黑发束里,隐约有梳齿折裂的脆响。
我对着手里梳子上的发丝愣了愣
“你不开口……”穆炎吃痛,仰起颈子,“便是恼了。”
这是什么逻辑!
挑了那根断齿出来,丢去一边,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穆炎起身,带起一大泼水花,倾身过来,右手扶上我肩,急急一个吻,眼看便是要不管不顾的架势。
我撑住穆炎的胸膛,想不明白他何时学了这招。掌下的皮肤有着温湿的触感,微微发烫,的确是大好的活人所有,于是先自泄了几分郁气。盯着他眼睛看了会,又忍不住移了眼去看他左肩臂,素白净布正被黝黑的皮肤衬得份外刺目,散发着浓重的药泥气息。怔愣一会,到底低头叹了口气,按他坐回去。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难不成还丢下他泡在水里不成。
“让先生伺候用浴的,穆大人,你可是天下第一。”
“……”
“没下次。”
“好。”
“好你个鬼!上回如何应的?!”
“……”
不日,大军合围茳城。打开这座城,尉国再无屏障。
52书库推荐浏览: 三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