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没死!太好了!”
他抬起头,一个面目不清的半大小子对他惊喜大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果然是湿透的女童裙裾。
约莫是十岁左右,为躲追兵,养父将他扮成女童,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村庄住了大半年。
是梦。
顾烈冷静地想,为何忽然梦及逃亡旧事?
他张了张口,想说“别管我,滚开”,但梦里的他还是如当年一样,因为体力耗尽而昏了过去。
那个被顾烈不理不睬的态度惹怒,失手将顾烈推下河的半大小子,心存愧疚,把昏倒的他抱回了家,顶着娘亲的骂,央求娘亲帮他换下湿衣。
“犬子命数太轻,多灾多难,”养父和颜悦色地对送他回家的女子解释,“庙里说,只能当作女孩儿养,才能养大,否则……唉。纹身,也是为此缘故。”
女子不甚唏嘘,再三为儿子的莽撞赔不是,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才离去。
傍晚,女子又送来一碗鸡汤,说是儿子不懂事,非闹着要吃,只得宰了鸡,分顾烈一碗,当作赔罪。
他尝不出滋味好坏,好歹是知晓礼节,不用养父提点,有模有样地说多谢,夸滋味甚好。
再醒来,是半夜深更。
养父背着包袱,抱着他匆匆踏上逃亡之路。
他抱着养父肩脖,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他们身后的漫天火光。
“顾烈,”他听见养父咬牙切齿地说,“你记住,这家无辜母子是因你而死。你背着楚顾灭族之仇,怎还能如此贪玩?如此言行不慎,何谈亡燕复楚!”
他认错。
是他不该给那对母子接近的机会,是他不够警惕,使得无辜丧命。
那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逐渐湮灭在浓重夜色中。
顾烈睁开眼醒来。
青色纱幔外亮有两支烛火,映出朦朦昧昧的微光,顾烈起身,趿着软鞋走到不再发出声响的紫衫木案边。
木盒中的白蚕将自己团在角落,从口器中缓缓吐出软白细丝,绕在身周。
春蚕结茧了。
*
威远城是青州巨城,下临烟波浩渺的平湖,上有势山山脉,易守难攻。
它与青州底下的荆州信州隔平湖相望,再往东就是出海口,是四大名阀汇敛青州财富的宝地。因此柳家严家屯重兵在此,将威远城守得铁桶一般。
威远城与平湖之间尚有遍地沼泽的芦苇荡,广无人烟,因此不可水攻。
故而,将威远城半包围的固江城、曾且城和势山城,就是狄其野选定的突破口。
狄其野带着精兵从山道快速绕过威远城,不入势山,向西直取曾且。
曾且是小城,因为山形地势无多少地可耕,穷得叮当响,男丁多去威远城做工,老弱妇孺在楚军铁骑面前不堪一击,被狄其野顺利接管了城池。
随后,狄其野杀了个回马枪,命令左都督派出小股部队,换上曾且城中守卫衣物,装作曾且士兵,跑到势山城外急报曾且失守的消息。
势山城守卫未起疑心,城门一开,虎豹狼骑从翼侧幽灵般出现,杀得势山城驻兵人仰马翻。
狄其野收下曾且、势山二城,将手底下一众精兵打得心服口服,然后他干了一件事。
他以势山城百姓为质,赶着势山城驻兵去打固江城。
他自己施施然率领精兵与祝北河在威远城外汇合,静待消息。
此举,在原本对他心生钦佩的手下诸将间惹起了议论,一时之间,将亲近之心又退了半步回去。
狄其野每日如常操练兵将,闲时还喂喂马,似是毫不知情。
祝北河作为此次攻打青州的副将,眼下出兵不足半月,已经打下三城,而直到此时,祝北河才有和主帅狄其野相处的机会。
根据狄其野出兵以来的所作所为,祝北河脾气再好,也难免觉得此人过于恃才傲物,虽用兵如神,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可这两日军务上短暂接触,狄其野却是公事公办的表现,并没有刻意自持、不好相处的地方。
祝北河才真正有了一分好奇。
出兵前,颜法古那个假道士找祝北河闲话,嬉皮笑脸地说过“主公对狄小哥很是看重,此子前程无量”之类的评语。
而姜扬更是交托子侄的模样,半句没提亲堂弟,拉着他的手,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话,总之是要他多担待、多帮扶狄小哥。
主公争霸五年,其间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或是流星一闪,或是沦于碌碌,更多的成了史册间的无定河边骨。打过好仗的将领并不稀奇,令主公、姜扬和颜法古都另眼相待的,可就仅此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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