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的认真,神qíng中也是一派诚恳。几个庄稼汉面面相觑,吞可吞口水,郑重问:“小郎君当真是监察御史?”
孙蓬点头。
庄稼汉们当即握紧了拳头。他们没读过多少书,可也听街头的说书先生提过,这监察御史官职虽不高,却是能管着大官的位置,监察御史若是个好官,只要出现,贪官污吏便无处遁形。
如此一想,几人神qíng大变,一五一十将义安县的qíng况,一一说于孙蓬听。
孙蓬也不在意自己深陷囹圄,伸手将面前一块稻糙挥开,露出底下并不平整的泥地,而后摘下头上束发用的簪子,以簪为笔,在地上挥毫。
那些庄稼汉说的每一句话,就那样被他条理清楚地罗列在地上。而当有巡逻的狱卒经过时,对面闭嘴不言,他则抓过稻糙往地上一铺,盖住尚未记入脑海的信息。
“小郎君。”该说的都说完,那几个庄稼汉突然问了句别的话,“小郎君出身不凡,就不怕为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得罪了狗官?听说这狗官背后可是宫里的贵人,小郎君难道比他还厉害?”
几番jiāo谈下,庄稼汉们自然也知道,孙蓬并非因被怀疑冒充监察御史而关进牢里,分明就是为了同样受灾,甚至已经到了无粮无水,只能等死地步的晋陵县百姓,才落到如今境地。光是这么一想,他们都不免觉得唏嘘。
“小郎君就不怕那狗官回过神来,想明白之后,先下手为qiáng,杀了你吗?”
孙蓬仔细将地上最后一行字记入脑海,伸手拿稻糙把这行字费力擦去,完事后这才抬头。
孙蓬道:“家父乃三品京官。”
庄稼汉睁大眼:“三品?比狗官背后的贵人还厉害?”
孙蓬摇头:“略逊一筹。”
“那你岂不是也会任人拿捏?”
“任璀元动不了我。”孙蓬笑说,“他便是不知我的出身,也要因我监察御史的身份掂量一二。我来晋陵,并非独自一人,我若横死武yīn,不消半个时辰,便会有人知晓,之后怕是宫中的贵人也保不住他。”
来武yīn前,孙蓬想的仅仅只是利用晋陵所贩卖的陈米,试一试任璀元。哪知此人骄奢yín逸,竟在这种时候,还大摆筵席,只为庆贺自己纳妾。
孙蓬知道自己被任璀元的劣行刺激的一时冲动,可离晋陵前,他早做好安排,倒是不担心之后的事会出什么差错,更不怕任璀元动手杀人。
只是他一日不能离开武yīn,晋陵的百姓就一日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多一刻就可能会多死一人。
*****
孙蓬还在牢中,另一厢任璀元早早离席,软香玉在怀,正在房中白日宣yín。
哪知偏生临门一脚,房门外突然传来管事惊惶的叫喊声:“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管事年岁不小了,这一声喊,一室的缠绵悱恻顿时烟消云散。任璀元瞧着身下疲软下来的兄弟,脸色沉如浓墨,套上中衣,怒气冲冲的吼:“不好什么不好!你家大人被你吼的不好了!”
“哎哟,我的大人啊,这都什么时候,您就别抱新姨娘了,前头……前头来了位大人物!”
愤恨地揉了把新纳的姨娘,任璀元挺着个滚圆的肚子,就往屋外走,听见身后女人娇嗔的声音,正要眉飞色舞回头逗弄两句。
“是大皇子!是大皇子来了!”
管事话音刚落,就听见屋子里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随后房门被人“哗啦”打开,任璀元一身láng狈地冲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在穿衣裳。
“真的是大皇子?大皇子怎么会来长州?”他跑了几步,回头追问,“会不会跟那个监察御史一样,都是假的?”
“我的大人哟,大皇子可是个出家人,那来人就是个光头的僧人啊,身上还带了度牒。上头可是清清楚楚写明白法号常和,俗名谢忱,底下还有尚书省下祠部的批文和官印,哪可能是假的!”
任璀元这时候哪还敢犹豫,一面催着管事去前头安排茶水,一面急冲冲往前跑。
可他自抱上王家,成了尚书令的门生后,哪还曾这么跑着去见过人,骄奢yín逸的生活早将他喂成了个胖子,这才跑了几步路,满头大汗,只差脱了衣裳拧下一把臭汗来。
到了前头,任璀元果真瞧见一个僧侣模样的男人站在正堂。
任璀元没见过大皇子,只在当年殿试时,有幸面圣,远远见过熙和帝一面。
然那一眼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看着面前的男人转过身来,根本用不着去看什么度牒验明正身,他已经腿软地下意识跪了下来。
“大……大殿下……”
“任刺史认得孤?”
谢忱身上穿的仍是那身僧衣,可一开口,便从“贫僧”变作了“孤”。如今,站在任璀元面前的,并非是什么景明寺的僧人常和,而是大褚如今的皇帝陛下名正言顺的长子。
“殿下龙章凤姿,下官虽不曾见过大殿下,却有幸曾远远的一睹龙颜。大殿下与陛下长得十分相似,因而下官……下官一眼便认出了殿下的身份。”
谢忱颔首,似乎认可了任璀元的这个解释。
然而还不等任璀元松一口气,他忽地又道:“任刺史可知孤从何而来?”
任璀元跪在地上,久不见谢忱让他起来,难免累得满头大汗,闻言一时发懵,竟片刻答不上话来。
谢忱长眉一扬,断喝一声:“长州多地遭受旱灾蝗灾,致使饥荒,百姓民不聊生,你身为长州刺史,可是知qíng?”
任璀元面色发白,冷汗淋漓,原要进堂上茶点的几个奴婢吓得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上好的香茶洒了一地,也无人理睬。
任璀元没说话,谢忱便也没再开口质问,只面色犹带怒意,冷冰冰的,竟如寺中韦陀一般叫人生畏。
“任刺史,孤今日来找你,为的不光是长州受灾一事,还为了一个人。”
任璀元打着哆嗦,一听谢忱说找人,当即应承:“殿下要找谁?您说,您说!臣……臣一定竭尽所能,帮殿下找到这个人!”
他一肚子花花肠子,满心满眼想着谢忱要找的兴许是个女人,却丝毫没想到谢忱出家多年,即便是一朝离了寺庙要找女人,断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找。
谢忱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孤要找的人,听说正被你关在武yīn县衙。”
“啊?”任璀元愣怔。
“此人姓孙名蓬,乃新任江南东道监察御史。任刺史,无故关押朝廷命官,是谁给你的这个狗胆!”
一听谢忱要找的,正是被他先前丢进县衙牢房里的少年,任璀元心底大呼不好,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谢忱一言不发,只黑着脸看他。
任璀元不敢再拖延,张口喊来管事。那管事进屋时本还站着,可见主子仍跪在地上说话,当即噗通跪下来,挪着走到跟前。
“大……大人……”
“去!去县衙牢房,把御史大人请……请出来!”
“啊?”
这前脚才关进去,还没一天功夫呢,这就放出来了?
管事还有些迷糊,任璀元却是气得不行,顺手抓过一只鞋子,往管事头上砸。
“还不快去请!”
管事连滚带爬跑出正堂,任璀元擦了把汗,双膝疼得厉害,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喊谢忱让自己起来。
谢忱往椅子上一坐,眼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一言不发地看着堂外天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任璀元差点以为自己要跪死过去时,堂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他面上一喜,正要抬头,却见一直坐着的谢忱突然站了起来。
任璀元赶紧俯下身,眼角瞥见谢忱径直从身边走过。他偷偷扭头去看,那搅局的少年笑着上前正yù说什么,手腕忽的被大皇子握住,而后头也不回地便从堂前离开,似乎压根没注意到仍在地上跪着的他。
直到确定人已走远,任璀元终于坐了起来。
“去,去书房!”任璀元跪得双膝发疼,两条腿就像废了一般,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去书房找找之前京城送来的密信!”
先是新任监察御史,再是出家多年的前太子,王家定然是早就传信来过了,一定是他匆匆扔在一边的那封!
早知会有这么两尊杀神出来,他就该向熙和帝哭诉,求些赈灾的粮银过来,到时候再贪下一些,远比如今瞒报灾qíng,被人拿到把柄好。
任璀元悔不当初,却也只能想办法堵住如今这么大的纰漏。
第40章 【肆零】募粮银
晋陵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能走的百姓都在陆陆续续的离开。可长州地域之广,想要彻底逃离饥荒,怕是没有三五日走不出这范围。
而偏偏这个时候,冬雪又开始下了。
孙蓬从武yīn大牢出来,得知谢忱在人前袒露了自己的皇子身份,颇有些意外。
要知道这一路从京城到江南,在各地官驿落脚时,在那些闻讯而来的官员面前,他始终自称是位寻常的云游僧人,从未表露过身份。
孙蓬对此心存感激,可出了武yīn,晋陵越发严峻的灾qíng,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下来好好地同人说一句谢谢。
回到晋陵,孙蓬每日披星带月,跟着县丞在城内城外跑。饿死的、渴死的人每日增加,县衙的存粮已经见底,连孙蓬一行人都只能缩减口粮,每餐喝上一两碗稀粥,至于洗漱用的水,更是少之又少。
跟饮水吃粮同样重要的,还有清理尸体。
“好在如今天气冷了,路边的尸体不至于那么快腐烂,不然尸体无法及时处理,只怕很快就会发生时疫。”
孙县丞骑着驴,带着孙蓬在路边走。远远瞧见不远处的井口上半挂着一个老妪,忙使人过去看看。果不其然,又是具瘦得皮包骨头的尸体。
孙蓬并不走远,待井口的老妪被衙差抬走,他这才走近几步,弯腰朝井底张望。
“这口井早就见底了。”孙县丞láng狈地从驴背上下来,望了望周围萧条的景象,“这村子前几日过来时,还有三四户人家,方才一路走来,怕是全没了。逃难去了,也可能死在了哪个地方。”
孙蓬沉默,见那井底果真gān涸地连石块都清晰可见,只好直起身子: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糙木皆尽。”
“御史大人读过《农政全书》?”
52书库推荐浏览: 奶油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