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明鉴。”乔门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这种对抗,肯定是旷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爷子眼见着就要退下来了,这都是jīng忠报国之辈,两家虽然从前有些纷争,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杨阁老将来,是肯定会上位首辅的,没有这个帮手,要和盛源对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翘,颇有几分欣赏,“的确好谋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杨家帮忙不可。”
即使乔家颇有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说一句算一句,闹别扭归闹别扭,谈生意归谈生意,哪管杨家、焦家恩怨纠缠了多少年,她是半点都没动qíng绪,乔门冬和李总柜都松弛下来,蕙娘瞅了他们一眼,话fèng又是一转。“可你们想把盛源吞了gān嘛呢……吞了盛源,全国票号,可就只有咱们宜chūn一家独大了。”
这不就正是宜chūn号的目的?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这里头的利润差得可就大了,绝非一除以二这么简单。乔门冬面露诧异之色,李总柜倒是若有所思。
“看来,您还是和老太爷一样,”他慢吞吞地说,“求个稳字――”
“不是我求个稳字,这件事,不能不稳着来。”蕙娘淡然道,“宜chūn号现在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要再想垄断这门生意,是要遭忌讳的……到时候,令自上出,要整顿你们很难吗?吞并小票号可以,和盛源号硬拼几招,都没有任何问题。要送杨家几分gān股,你们也都可以做主cao办,唯独就是这吞并盛源号,以后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爷子也好,都是决不会支持的。”
她瞟了两人一眼,眼神在这一刻,终于锋利如刀。“你们真要一意孤行,那说不得对不起这些年的jiāoqíng,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资,把现银先赎回来再说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现银?宜chūn号要凑出这一笔银子,肯定元气大伤,只怕是事与愿违,不被盛源号乘势崛起反为吞并,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里这么一大笔现银,她难道就只是藏着?要是转过身来把这笔银子投到盛源号中去,对宜chūn号势必是毁灭xing的打击。
这里头的潜台词,双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这句话毫不客气,隐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将自己当作了宜chūn号的主人――要知道,连她祖父,都没有这么直接地cha手宜chūn号的运营……
可两位大佬也只能低头受了,乔门冬轻轻地叹了口气,“您说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们这些幽居山西的乡巴佬老西儿,考虑得要深远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这也是说笑了――雄huáng,把我闲时写的那几本笔记拿来吧。”
她又冲权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请你给李老扶扶脉了,没成想一直没能碰面……”
能让神医扶脉,真是好大的脸面,李总柜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权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这是要和乔门冬说些票号具体经营的事了。另一个,也算是向李总柜的卖个人qíng。
如此小事,他当然不会不予配合,权仲白站起身冲李总柜示意,“掌柜的且随我来,前头设施齐全一些。”
两人便出了内院,往外院权仲白专门扶脉的一间屋子里坐了,权仲白为李总柜扶了脉――其实听他呼吸,看他脸色、眼珠,他心里已经多少都有数儿了。“您这是平时抽多了旱烟吧,烟气入肺,进了冬难免就爱犯咳嗽……”
李总柜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被迫对这么一个十九岁的少妇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显然是个震动,乘着权仲白开方子的时候,李总柜忍不住就和他夸焦清蕙,“女公子实是‘雏凤清於老凤声’,她不比老太爷,平时国事繁忙,心思一经专注,明察秋毫之末,这一回,大爷是心服口服,再不敢兴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来就占得重,如能入主票号,主持经营,只怕十年后,不说把盛源挤垮吧,但进一步拉大差距,还是手到擒来的……”
宜chūn号内部的结构,焦清蕙是和他说过几次的,李总柜股份不多,掌管了票号业务,实在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他帮着乔大爷挤兑清蕙,实在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一次试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来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触,又将犯了乔大爷的忌讳……
“她哪有那个工夫,”权仲白一边写方子一边说,“平时府里的事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扫了李掌柜一眼,见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续道,“不过,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为您带个话也就是了。”
李掌柜嘿嘿一笑,谢过权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说句实在话,也就是您这样青年有为的举世神医,才能压得住女公子了。老爷子将女公子许配给您之前,我们心里是犯嘀咕的,当时虽没领教过女公子的厉害,可仅从几次接触来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选,如是选赘,怕是男弱女qiáng,终究辜负了她的蕙质兰心。二少爷得此贤妻,日后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顺喽。”
这话暗藏深意,权仲白也听出来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此时里头有人出来请李总柜,“留下来吃饭,虽说我们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爷、四少爷今日都得空,务必吃过饭再走。”
以他们商人的身份,要和国公府少爷平起平坐地宴饮,大家都觉得古怪,李总柜自然也懒得吃这么一餐饭,乔门冬估计和他是一个想法,这时候也出来寻李总柜,两人又谢了权仲白,这才告辞出去。权仲白便回去寻焦清蕙――寒暄道别的这么一会工夫而已,她已经回了东里间,头上的首饰拆卸了,宽袍子换成了棉的,唯独只有妆没卸掉,看着还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无形的威仪,已经换做了矜贵的娇慵。
“今儿回来得倒是早。”她若无其事地和权仲白打招呼,“每次过去,封子绣不是都留你吃茶说话的吗,还以为你要午饭前才回来……”
“我要午饭前回来,这热闹还赶不上呢。”权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着呢?刚才你坐得那么正,我就想着,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点事儿都没有。”
“踢得一阵阵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权仲白抱怨了,“小歪种就会分我的心,给我添乱……”
能顺利压服宜chūn票号,女公子显然是有几分开心的,她冲权仲白呲着牙笑了一下,“吓着了吧?当时就和你说,四月之前,必能解决的。”
“你和他们怎么说的,”权仲白问,“王家这亲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却不和我说,早知道,不喊季青来帮你了。”
“当时也的确需要一个人唱唱黑脸。”蕙娘还是领这个qíng的,“……算你有点良心吧,好歹是帮了我一把。”
她没瞒着权仲白,一边用点心,一边就和他说了具体的安排布置。“王辰要说文娘,那肯定得中个进士,也只有中了进士,才能谈亲事……盛源票号现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着几年内就要回京入阁的人物,又和我们家沾亲带故的,宜chūn号还能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和商人打jiāo道,就得从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们想挤盛源票号,为的还不是银子?又不是单纯要和我置气,拿准了我只能稀释股份,也是因为即使退股,大笔现银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祸患,现在一听说我有了新的投资渠道,还不魂飞魄散?消息一传过去,他们就赶过来赔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万,这事就算了了。乔大爷一个劲给我赔罪,还说要你没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
有些威胁,不必形诸于口,聪明人自然有会于心。权仲白想了一想,“看来,在这一次下马威不成之后,往后他们是不会给添堵了。”
“也就能管个几年吧。”蕙娘摇了摇头。“他们想拉杨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热切的。商人不会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爷还在位的时候,他们不会再兴风作làng了。可等老太爷退位之后,我们要还是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再动心思的。”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权仲白谈到爵位归属的事,权仲白不置可否,“杨家未必会入伙票号,他们家的钱已经够花了。再说……”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说了,蕙娘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这又怎么说?你别藏着掖着的,你瞧我和你说话,就没留一点底。”
“再说,瑞云的公公要想当首辅。”权仲白说,“也不会入股票号的。你们家入股票号,是先帝临终前都耿耿于怀的事,这件事,老太爷也许没告诉你吧。但起码皇上是心知肚明,现在票号的能量,谁都是看得出来的。一旦入股票号,政经双方面都大权在握,后宫还有个宁妃?杨家那就不是鲜花着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们焦家,当年上位首辅后,因为宜chūn号发展太快,也不是……”
这一次,他没往下说,蕙娘也不问了。她面上掠过一线yīn影,到底还是放过这个话题,没有和权仲白纠缠着宜chūn号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反正这银子,从来也都不是白赚的。”
“我就是好奇。”权仲白慢慢地说,他深思地望着蕙娘,“你从去年九月,就如此笃定四月前此围必解……如果王辰没中进士,亲事未成,那你还留有什么后手不成?看起来不像啊……”
这话题再往下说,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为这个,之前不大想向权仲白jiāo底,可今天这么不巧,他几乎是听闻了整个会面,对事qíng的参与度也到这个地步了,即使她不点明,权仲白难道自己就想不出来?这个人就要有什么琢磨不出来的,恐怕从来不是出于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尝不也在琢磨她?时至今日,恐怕对她的作风,他心里也早都有数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个身份,没有进士功名,老爷子对文娘都jiāo待不过去。可老人家这几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后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纪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这一科不中,亲事不成,传承的担子也就jiāo不到他手上。盛源号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条大腿,你说,他们会容许王辰落榜吗?”
也就是因为科举终有风险,在亲事定下来之前,蕙娘是决不会四处乱放消息的,把时间拖到四月,一切顺理成章,问题迎刃而解,宜chūn票号的人就有不该有的猜测,那也终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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