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几个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似在嫌他最后挑定的这身衣裳太过老气古板,不像他平素惯常穿的。
他一早发觉,但心qíng大好,便懒得罚他们,只当没瞧见。
何况,他们懂什么?
当爹的就该是这么穿的!
于是,此时此刻,年不过三十余的汪印公穿着身样式守旧呆板的衣裳,端坐在正堂上。
他内心拘谨,面上却不敢叫人看出破绽来,因而非但不显,反倒还从眉眼间带出几分冷锐来。
身着嫁衣的谢姝宁越走越近,他却悄悄侧目去看一旁的宋氏。
侧颜温柔娴静,他看着,脑海里“铮”地一声,似崩断了根弦。
喜乐喧闹,在他耳畔萦绕不散,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瞧见了身着嫁衣的宋氏……
怔仲间,谢姝宁已至他二人跟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实在,声音脆而亮。
一直仔细看着的燕淮心头一跳,担忧地望了过去,也不知磕红了不曾。
宋氏这当娘的也心疼,急忙伸手去扶她起来,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先将她面前的丝穗撩开一角仔细看过了才嗔道:“石头做的丫头,不知疼了吗这是!”
轻声嗔着,宋氏的眼眶却再次泛起红来,将女儿揽进怀中,落下泪来。
明知离得不远,可这不舍之qíng,却仍qiáng烈得无法自控。
她再次落下泪来。
汪仁瞧见,蓦地彻底回过神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良久,他才惴惴不安地看着母女俩,小声道:“吉时要误了……”
宋氏闻声忙松开了谢姝宁,帮她抹去眼角些微泪痕,收拾了一番。
谢翊也忙从人群里钻出来,等谢姝宁蒙了盖头后,轻手轻脚地将她背起,在漫天噼里啪啦作响的鞭pào声中,送她上了花轿。
充当轿夫的铁血盟诸人,轻松地抬了轿子,稳稳当当地往东城去。
谢姝宁身在轿中,不知时辰几何。
到了东城大宅,边上已无陌生人,她捧着如意果,被人搀着下了轿子。
蒙着盖头目不能视,脚下一个踉跄,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被燕淮亲手给扶住了。
站在边上的纪鋆正好看见,不由得眼神微变。
十一他,似乎很看重这位新妇啊……
第407章 花烛
时已傍晚,日光渐渐变得昏huáng温暖,懒洋洋地落在众人身上。
纪鋆微抬眼皮,往宅子正门口上方悬挂着的门匾望去,季府二字,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眼帘。自打他到了京都见到十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注意到了这块门匾。
他记xing平平,但多少还记得,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外走动,隐瞒身份时对外人宣称的便是季姓。
而今,这块门匾上写着的也是硕大一个“季”字。
那时,因他本姓纪,故而在思量假名时便不由自主地说了个季字。彼时尚且青稚的十一对这并不在意,不论用哪个姓都行,于是便听从他的意思定下了“季”姓,兄弟二人,一为季七郎,一为季十一郎。
纪鋆记得清楚,季是假姓,七郎跟十一郎不过是他们在天机营中的排行变化而来。
这原本就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名字才是。可他见到了而今身量已拔得比他还略高寸余的十一,却发现,他仍是季十一郎,连宅子正门上方的门匾也是写的季府。
心念一动,狐疑渐起。
他细细思量着,单看门匾上的“季”字,要么是他当年信口胡诌一不留神竟给说中了,这原就是十一的真姓;要么就是十一依旧用着虚假的名字,浑身上下满是秘密。
来回反复想过一通,纪鋆觉得,定是后者跑不脱了。
若只是季姓也就罢了。偏生还叫着十一郎,可不是假的?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秘密,一直多得很。真要摊开来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尽,所以重逢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同燕淮说起正事,但他知道,他们仍旧是当年在广阔无垠的沙海上,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十一同他几乎可算是一道长大,既敢带着他往家中领。便肯定早就清楚他会疑心上季十一郎这个名字。
由此可见,十一身上的秘密对十一而言。并不怕他知道。
至多,只是眼下时候未到,毕竟他正要迎娶美娇娘。
终身大事,自然重要。
纪鋆看着身着嫁衣的一双新人。突然忆起了家中小儿,想着那粉团似的孩子还只会哼哼唧唧,连声爹也喊不来,不由得又是无奈又是笑。
想起孩子,男人坚硬的心也不由得软成了一滩水。
他打量着出了轿子的新娘子,暗忖:若将来十一得了个闺女,两家没准还能结门亲。
有时候,用来制衡的条件越多,同盟之间的关系也就会越稳固。
思忖间。新人已入了门。
拜过天地,谢姝宁便被扶着进了新房。
燕淮亦已净面,换回了他原先的模样。
随后压襟、撒帐……
挑了盖头后。有人递了合卺酒上来,她跟燕淮一人手持一盏,先吃半盏,再jiāo手互吃剩下那半盏。
虽说他们这亲成得省了许多规矩,但这新房里该走的流程倒是一样也没少。
酒席也是要吃的,但吃酒的人。都是燕淮手底下的人还有谢姝宁那厢来送亲的人,至于亲戚朋友。倒是几乎不曾有。
等到吃了子孙饽饽,燕淮先行离去,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去了凤冠,揉着脖子垂眸暗想,前一世她出嫁,面上端得风光,光给她添箱的人那就数不清了,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的因为她添的箱?那都是添给谢家做脸的。至于长平侯府,场面必然做足,瞧着热热闹闹的,亲戚朋友往来不迭,令人目不暇接。
可她从来也没觉得欢喜过,不似今日,即便什么都没有,她也高兴。
出门前,她娘好好地坐在正堂里受了她三个响头,长大成人的哥哥一路背着她上得花轿,月白则牵着雀跃的豆豆站在鹿孔身边观礼,舅舅舅母远在敦煌一时不能来但却有表哥舒砚在。
重要的人都在,要嫁的人也是自个儿心之所向,还有什么能值得叫她不高兴的?
早已没有了。
暮色渐渐降了下来,新房里点了灯,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炸开发出一阵轻响。
外头也并不十分喧闹,她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须臾,小腹微隆的图兰大步流星地闪身进来,身后跟着青翡,手里端着碟点心。
谢姝宁瞧见就笑,说:“就知你是个闲不住的,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四处走动,总也不听。”
图兰嘿嘿地笑了两声,倒将脚步放慢了些,又将手里端着的瓷碟塞给青翡。青翡便捧着送到了谢姝宁跟前,道:“您这一整天也没用几口东西,暂且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
谢姝宁倒也真有些饿了,想着左右也没个长辈在,这心神都松懈开了去,遂拣了块糕小口吃了。
一宅子都是见惯的熟人,青翡几个瞧着也都自在。
过得片刻,青翡沏了一盏茶送过来,随即仔细询问:“小姐,今儿夜里,留谁值夜?”
照平时,该是青翡值夜,但谢姝宁还带了几个丫鬟过来,而且到了新地方,少不得要再盘算一番。
谢姝宁低头呷了一口茶水,旋即笑了起来,摇头道:“不用人值夜。”言毕,她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往后也不用,你们只管歇你们的便是。”
青翡一愣。
图兰却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满是揶揄。
谢姝宁忍不住瞪她一眼,这嫁了人有了身子,可还真是不一样了她。
她搁下茶盏,摇摇头说:“府里原也就没让人值夜的习惯。”
燕淮身边当真是连个丫鬟也无……
她都不知是该高兴好还是该觉得诧异才好。
“这倒是真的。主子身边平素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着。”图兰说起燕淮来,“那话怎么说的?方圆百里生人勿近!”
“你就胡诌吧!”谢姝宁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圆百里……”
图兰眨眨眼。抚着肚子郑重地问:“不然该是多少里?”
“……”谢姝宁无力扶额。
渐渐的,天色愈发得暗了。
正值炎夏,到了晚间也不见凉意。谢姝宁慢慢地有些犯了困,打发了图兰跟青翡出去,和衣躺下,取了绣海棠花样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风。等着燕淮回来,谁知睡意渐渐上涌。竟是有些挡不住,半阖着眼,yù要睡去。
半寐半醒间,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却一时睁不开眼。
纨扇脱了手,“啪嗒”一声轻响掉落于地。
她在朦胧间探手去抓,却忽地握到了一只手,心头一跳,一下睁开了眼。
燕淮正俯身拾扇,见她醒来,笑道:“怎地也不换了衣裳再睡?”
谢姝宁有些窘然,撑着身下chuáng榻坐起了起来,抬手揉了下犹自惺忪的眼角。正红色的喜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她喃喃道:“原想等着你。谁知竟睡了过去。”
燕淮给她轻轻打着扇,“被七师兄拖着吃了两杯酒,一时没脱开身。”
“怕是不止吃了两杯。”谢姝宁笑道。
他也笑:“约莫有小半壶。”
说着话,谢姝宁渐渐睡意消散,遂起身唤了人进来梳洗。
燕淮果真不惯旁人近身伺候,等到谢姝宁收拾妥当。便自进了耳房。
待他出来时,谢姝宁正执了小银烛剪。剪着烛芯。
描金的大红喜烛,是要燃整夜的,因而光亮较之寻常蜡烛更甚。
谢姝宁站在案前,长发松松挽着,露出中衣的那截手腕腻白似玉,姿态闲适慵懒。
听见动静,她转身来看他,嘴角微噙着笑意。
温暖而明晰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愈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他不由舍不得移开视线,眼瞧着谢姝宁又走近了拔步chuáng,伸长了手去够chuáng柱上的铜钩,想要将帐子先放下来。沐浴过后,她身上只着了轻薄的小衣,这会一抬手,便露出一截莹白似玉的纤细腰肢来。
细腰一抹,恰似弱柳扶风。
燕淮只觉心中一热,紧接着这股热意便飞快朝身下涌去,先前吃的那几杯酒,似乎也才后知后觉地上了头,叫他心神恍惚。
他呆站在原地,半响不曾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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