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顺着这个下去,话匣子打开,开始倒个没完。
朱决云听着,不怎么说话,偶尔附和两句,竟然也很认真。
夜已经深了,早就过了曲丛顾睡觉的时辰,他打了个哈气,忽然想起了什么,生生地又从憋住了。
朱决云还是残忍道:“太晚了,你得回去睡了。”
曲丛顾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困。”
朱决云道:“明日再来。”
倒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他一直不怎么要求曲丛顾,陪着这个小世子玩,此时头回这样说了,便很好用。
曲丛顾瘫在了桌上,晃了晃脑袋道:“那我明天来找你好吗?”
朱决云笑道:“好。”
曲丛顾站起身来,小大人一样拍了拍衣摆,极懂规矩地道别。
朱决云忽然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下次若是与人下棋切不可中途弃局。”
曲丛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吉利。”他说。
曲丛顾应了,但显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啊。
曲丛顾走了,朱决云这一天才算真的开始。
他要从练气期从头开始,通筋脉,养气,突破,幸而他早已走过一遍,这条路上的每一个节点都已经了然于心,现在只需要下辛苦便可以了,省了参悟的这一关。
体内一丝气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快忘了是什么感觉了,身体沉重,七窍迟钝,感觉很不自在,这么多天也不能习惯。
在上一世,朱决云二十一岁入门,在师门中算是非常晚的了,而且还摊上了一个命薄的师父,教了他不到一年便死了,他等分配又等了数月,没人罩着左右受着夹板气,晃晃dàngdàng地一直到了二十四岁才突破了练气期。
朱决云好歹有十世佛缘,这入门之后的路就好走了很多,一直到三重金身用了不到六十年,他入三重金身的时候,他那掌门方丈已经修炼了三百年,修为于他齐平。
而此时他已经与陈清纠缠了十年。
三重金身再往上,朱决云临近大圆满期,渡过七道天雷这一劫他就可以位列仙班,上至掌门方丈下至扫地门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朱决云他会失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决云就已经成了佛修的希望。
但是朱决云确实是失败了,非常彻底的那种,身败名裂。
掌门方丈身死,他守了七日夜,出祠堂时天却忽然变了,莫须有的罪责一桩桩地加在了身上,杀师灭祖,沉湎ròuyù,杀jī取卵,盗取了师父与掌门方丈的毕生所学。
这一切来得莫名,没有任何预兆。
陈清鸣响了山下的鼓,带了钟戊一行人走了上来,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两方势力来回的纠缠之中,只不过是陈清最终做出了选择。
这么多年的来回折腾,朱决云心里不是没有谱的,他能料到陈清会偏向利益,却没料到陈清在偏向利益的时候,顺便一脚把他踹下去了。
挺好。
世人总觉得佛爱众生,包容大地上一切生灵,哪怕他们肮脏腌臜。
放屁的。
佛凭什么啊,你算什么东西。
朱决云是懂这个的,佛祖让他重活一次,打着还恩qíng的旗号,其实是让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这点事赶紧了了,别日后憋出心魔耽误了修行。
佛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吗,他培养了十世的弟子折在了最后一世,难道还真要让你子孙满堂洪福齐天吗?
大善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漠然,分摊到了每个人的头上,那就是冷漠的零星的一点光罢了。
朱决云心里说不带仇恨谁都不会信,他自己都不信。
本来还怒气翻滚勉qiáng压制着,但一见着了曲丛顾,这股子燥郁忽然莫名地就压制了,变得稍稍有那么点不能见人的感觉。
他才开始自省,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类,这结果许是活该。
说到底只有这个小世子才是真的冤枉,人家却真真正正地赤诚着。
打坐中慢慢地将前生与今世的事梳理,一张张脸来回闪过,他就算是想着这些心也是静的,多年修炼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丹田一股微弱的真气飘过,很快消失。
火苗已经点起来了。
剩下的可以慢慢的来。
第5章 佛祖非主流(五)
但凡天将大灾都有些因果,天花事起,是因为今年将有恶煞横空出世。
朱决云占了重生的便宜提前知道了这前后始末,恶煞生于一只死了十余年的黑猫的怨恨,碰巧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饥荒,吞了太多的愁、苦、怨、恨,忽然就壮大了,带出了一阵污秽的气。
这恶煞说厉害也并不怎样,若是之前的朱决云恐怕一挑十都算轻松,只是现在他丹田里空空dàngdàng,练气期都没过,有点惹不起,所以现在确实只能念经来给曲府祈福。
“南無莲池海会佛菩萨。”以此开头,往后去念,jīng气越发充足,四肢百骸好似往天池里泡过一遭,朱决云念经时一向如此,感觉通体透澈,没什么不懂的,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他想为谁祈福,那就能让这人有福气加身。
掌门方丈向来说他有天份,冲着他摇头,不知是喜是忧。
当然是喜,不过这老头子已经修了三百年不止,很可能真得参悟透了些什么,看出他担不起这份福祉,可能得早死。
朱决云打坐整晚,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焚香后诵经,他上一世在诵经时是不想东西的,并未真正为任何人祈求过什么福,不去给佛祖添麻烦,更像是走个过场,演一演‘比你聪明的人比你还努力’这样的假象。
这次倒是心里过了一下小世子,愿佛祖荫庇曲丛顾,以及他平城那对不省心的爹娘。
曲府待这个自称是佛修,但是哪哪都不像是佛修的人很好,紧着吃喝用度,还将府中的祠堂收拾出来,供他礼佛。
曲丛顾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不知道是想gān什么。
朱决云焚香,他就随身把火折子揣着,等需要时就往前递,朱决云念经,他就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哈欠混着念两句,朱决云打坐,他就趴在蒲团上睡得昏天黑地,哈喇子半尺长。
曲夫人温柔,也幸亏她温柔,不然恐怕扫帚杆子都要打断两根了,要把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拎回屋里老实地去念书。
现在气急了也只能捏一下曲丛顾的脸蛋,说:“不许再叨扰法师!”
手上也不用力,捏得红了还心疼够呛。
曲丛顾听话,就要吭哧吭哧地把平时背的书搬到祠堂。
曲夫人:……
“这样不行,”曲夫人语重心长,“法师需要静心,你这样会打扰到他的。”
曲丛顾就转过脸去看朱决云。
朱决云道:“这倒也无妨。”
曲夫人:“……”
大师你这就有些不看不懂人qíng世故了。
朱决云倒是看得懂,就是确实觉得没什么,他喜欢跟着就跟着,影响不了什么。
而且大和尚再油盐不进,念完了《阿弥佗经》再一睁眼,一个漂亮的小孩伏在案上睡得香着,衣领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也觉得挺有趣。
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曲丛顾到底是为何跟他如此亲近。
要不是他就是行内人士,他会觉得这孩子中了降头。
曲丛顾得了母亲的首肯更加肆无忌惮,这之后简直要住在祠堂里了,他也不吵人,朱决云若是不理他,他也不主动说话,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案旁,有时候练字,有时候小声背书。
今天下午曲丛顾在临摹字帖,旁边堆了数张废纸,写得挺用心,爬在案上,手上脸上都沾了墨迹。
朱决云走过来:“累吗?”
这一声把曲丛顾给吓了一跳,激灵了一下子手歪了,笔下的一撇抖了几抖。
朱决云道:“抱歉。”
曲丛顾却软软地笑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朱决云俯身看了他的字,问道:“你在临谁的字?”
“先生给的,”曲丛顾道,“《千字文》。”
朱决云翻了两页,然后拍了他的后背一下,让他背坐直了,道:“姿势不对。”
说着虚握住曲丛顾拿着毛笔的手,提着他的气往上走。
曲丛顾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咯咯地笑了。
朱决云也笑:“怎么了。”
曲丛顾就道:“我手上全是墨。”
朱决云松手一看,右手也染了一片黑。
曲丛顾笑得厉害,
朱决云重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他纸上的字旁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两相比较,曲丛顾说:“你写得好好看啊。”
朱决云实在没法引以为傲,他都活了多少年了,这对人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因此这个时候只是在字上画了两个圈:“握笔要活一点,这块不对。”
曲丛顾点头,又从旁边重新写了一个。
朱决云夸道:“好看。”
曲丛顾高兴得不行,被夸还有些不好意思。
朱决云后来便不教了,在旁边站着看他自己写了一会儿。
他总觉得这孩子有些和常人不同,你不能单纯的说出是因为这小世子过于好看,也不能说是因为他从未吃过苦,所以保留天真,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曲丛顾身上有着近乎不真实的美好。
过于善良,富贵,美丽,反而让这个已经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有着稚气,毫无疑问,若是他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那这份稚气他将永远保留下去,哪怕垂垂老矣。
是曲府给了他过于安全而温柔的环境,养育出这样一个像小奶猫一样xing格的孩子。
朱决云觉得自己心中那些仇恨无所遁形。
曲丛顾写了整整一页的字,抬头殷切地看他。
朱决云非常上道的说:“有进步。”
曲丛顾却很不好意思地,小心翼翼地提了个请求:“我们能出去玩吗?明天初三,有集会。”
这神态语言简直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而朱决云还是拒绝了:“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们也不能出去。”
曲丛顾顿了下,好像没想到朱决云会拒绝。
朱决云道:“这些日感染了病的人很多,已经没有人出集会了,你想玩,等过些日子我陪你去成吗?”
曲丛顾道:“好啊,那就过段时间再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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