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车子停在了一幢掩映在高大的白玉兰树中的灰白色两层小楼前。
下了车,张达明被荣海拉着沿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走到小楼前,拉开绿色的纱窗门,走进屋里。
只见里面是一个布置简单朴素的客厅,黑色的皮沙发,从皮革上面的纹路看得出已经使用了不少年月,但因为保养的好,只显得沉稳而舒适;一张茶色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个果盘,一把紫砂壶,配套的三个小茶杯;沙发对面是一个深色的电视柜,柜上是一台普通的二十寸彩电,彩电上头还罩着白色手工钩编的盖布;客厅靠窗的一端是一个小书柜,堆放了一些报刊杂志,书柜旁有一个花架,上面放了一盆郁郁葱葱的吊兰;窗帘是浅绿色的,窗下一把摇椅,被磨得光滑的扶手倒映着纱窗的光影,显得安静而悠然。
“老爷子打门球去了要晚些才回来,二楼的房间都打扫好了,你们先洗漱休息,一会儿冯嫂给你们下碗面垫垫底,我去买些菜,晚上再做顿好的。”冯叔停好车走进来,笑着对他们道,然后他放下车钥匙拎出一个菜篮子后,又开门出去了。
上了二楼,两人房间正好对门,张达明转身就要推门进去,却被荣海拉住推靠在门上。
张达明退了又退,几乎整个背脊都贴在了门上,但荣海和他的身体依然紧紧贴靠在一起,窘迫和一路积累下来的恼怒让他终于忍不住冲口道:“你gān嘛?!”
话冲出口才发觉在这静谧的小楼中自己喊得太大声,却也来不及收回,于是愤愤地瞪向荣海。
对于张达明的爆发,荣海挑了挑眉,轻笑道:“怎么,要伸爪子出来了?”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戏谑和嘲讽。
“你……”张达明头往后一靠,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这才重新看着那双墨黑的眼眸,认真而诚恳地道:“荣先生,我发誓,张达明就是我,我就是张达明,我跟荣老先生没有任何什么协议和约定,真的,那天从医院醒来后,我根本就不记得从前的事qíng了,不管你相不相信,事实就是这样……”
话音落下,周围又是静悄悄的,只听见楼下楼梯口的那座木制大座钟发出的沉沉嘀嗒声。
荣海伸出手指慢慢沿着张达明颈侧的皮肤轻轻滑动,感觉到指下那qiáng有力的脉动和因为紧张激动而有些紧绷的肌理,他忽而一笑,伏在张达明耳边,低声道:“我忽然发觉,比起探究你是谁,我对你还要更加感兴趣。”
抬眼看见张达明的表qíng一僵,荣海笑得意味深长,遂放开钳制着他的手,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13章 梦魇和晚饭
回房间洗了澡出来,一脸怠懒疲倦的张达明就看见chuáng边的桌上已经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jī蛋面,香味扑鼻,上面还撒了一些绿绿的碎葱花,在窗外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颜色格外地引人胃口。
想是那尚未碰面的冯嫂煮好了送上来的。
对这样的贴心周到的招待,张达明心里感到一丝温暖,而且,正好他现在也不想见到荣海,事qíng好像正在朝一个让人头疼且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想到刚才荣海跟他说的话和之前的一些表现,他觉得头皮发麻。
怎么办?他不想再继续做“张达明”了。
可是如果这个时候跑到荣海面前承认说“是,我确实不是张达明,我的本名叫做江源,不知道为什么,我出车祸后就变成了张达明,现在这个身体和身份都不是我自己的……”,——可以想象他的下场肯定比现在的状况更惨,荣海不是那种容易糊弄的人,而且也八成不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qíng,其结果不是荣海拿他当神经病,就是认为他是在装疯卖傻耍他,嗯,后者的可能xing更大,那么这样子惹毛了荣老大……
算了,还是不要再làng费脑子想这个了。
顶着一头湿发,他坐在桌前的老式藤椅上对着面前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面发呆。
可是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扮演张达明吗?当然不,他终究不是那个“他”,这样“冒名顶替”,用失忆的借口搪塞实在是撑不了多久。两个双胞胎,即使容貌一模一样,但xing子不同,熟悉的人很容易就能区分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和真正的张达明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别说xing格和习xing,就连生活背景、成长经历、所学的、所会的都不同,一个人过往的经历总会在他的行为举止中留下一丝痕迹,而现在在别人眼中的张达明,根本就跟以往完全脱节,成了另一个人。
他现在该考虑的,就是要找个办法离开,要么离开张达明的身体,——算了这个不能考虑,难道让自己再死一次么,——要么离开所有认识张达明的人,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用张达明的身份,开始一段属于江源的新的人生。
一些想法和计划在脑子里慢慢有了些头绪,明朗起来,让他心qíng终于稍微好了一些,于是拿起筷子,开始努力享受这碗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西红柿jī蛋面。
面一入口,就有一种好像属于母亲属于家的一种味道,很舒服,妥帖地安慰了他还有些烦躁纷乱的qíng绪。
大口大口地吃完面,胃口得到餍足,jīng神也跟着稍稍放松下来,他趴倒在chuáng上,开始昏昏yù睡。
老式的绿色纱窗外,是午后阳光在树梢间投下的斑驳影子,微风拂过,树叶发出催眠一般的细碎沙沙声,更送来桂花安抚怡人的香气,身下的chuáng单枕套也带着洗衣粉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真舒服……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临入睡,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样的状况,不就是聊斋故事里说的借尸还魂吗?——原来这就是借尸还魂,感觉又是奇妙又是诡异,可这竟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说自己是一抹孤魂占据了张达明的身体,那么张达明的灵魂又到哪里去了呢……那样的小小车祸,一些皮外伤和轻微的脑震dàng是不会致死的……
一场午觉,好像睡得很沉但却极不安稳,做了好多梦,梦里来来回回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模糊的面孔,都在做着什么事qíng,说着什么话,只是那些声音总是听不清楚,那种感觉,就仿佛他是呆在水底下在那里听着看着一样。
梦里的场景不停地变化着,明明很陌生,却又有种亲身经历过的熟悉,他好像站在旁边看着,又好像是当中的一员,因为随着场景的变化,他也能随之感觉到自己的qíng绪也跟着或喜或怒,上下起伏。
当一切倏然沉寂,意识重新陷入黑暗中时,他恍惚间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号声。
那号声是如此的清晰响亮,就如同日日在耳边响起过一样,简单的旋律却如此深深印刻入了心里。
起chuáng号响了。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很快睁开眼睛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
看看窗外,午后的阳光已经变成了傍晚的落日余晖。
意识还是浑浑噩噩地,他却本能地快速换好衣服穿上鞋子,站在chuáng边gān净利落地把薄被叠成整齐的豆腐块,拉平整chuáng单,然后转身走向房门。
一拉开房门,左右看了看陌生的走廊,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迷惑,看见了走廊那端的楼梯口后,他很快地阖上房门向那里走去。
快步下了楼梯,他经过那座高大的木制座钟,漆黑的木身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更加光亮,指针沉稳迈着步,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
他直接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绿色的纱窗门。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走到院落的门口,在矮小的桂树丛围成的转角,他迎面遇上了一位老人。
老人看上去年纪大约七十多岁,一头银发,穿着很普通,软布鞋,军绿色的长裤,白色短袖衬衫,手上拎着一个长形的袋子,整个人高瘦却很jīng神,面貌从容,看得出他年轻时的英挺帅气,黑亮的眸子里是岁月沉淀下来的雍容和淡定,不过看他笔挺的身形和眉间隐约的严肃威仪,带着曾经从军多年所特有的一种风范。
这位老人,正是荣家的老爷子,荣敬怀。
见到老人,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张达明“啪”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首长好!”
他的声音很宏亮,话音刚落,他也蓦地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
想起自己刚才都在迷迷糊糊中作了什么,他不禁身体一僵,瞪大了眼睛,倏地出了一身冷汗。
而听到了张达明jīng神气十足的致礼,老人先是诧异地一扬眉,继而和蔼一笑,点了点头,道:“你就是达明吧,呵呵,好小伙子,长得和张全很像啊!”
“呃……”张达明抬眼看了看老人又赶忙心虚地低下头去,他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对眼前发生的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老人伸手拍了拍张达明的肩膀,笑着道:“不必拘束,都退休好多年啦,不要再叫首长,说起来你跟小海平辈,不介意的话,就跟着叫我一声爷爷吧。”说完,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二楼阳台上慵懒惬意的身影,这才笑着继续慢慢沿着小径踱进屋去。
老人走后,张达明还一直僵硬地站在院门口,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在老爷子面前还是很jīng神的嘛!”
过了好一会儿,荣海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传入他耳里,张达明猛地抬起头来。
看见那双有些失神惊吓的眼神,站在小径上的荣海一愣,眉头微皱,走到张达明面前,低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没……没有……”张达明慌忙撇开眼去,往后退了一步。
荣海伸出手臂揽住他,一手扣住他的下颌,迫他抬起头来,细细审看着他那极力掩饰着惊吓和慌乱的脸,眉一挑,有些不解道:“你在害怕,嗯?”
“没有……”张达明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道,“我只是……刚才好像梦魇了。”
抬起头望进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去,张达明用力点点头,好似说服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句:“嗯,梦魇了。”
荣海看了他一会儿,他努力在那双深沉却锐利的眼神下装作若无其事。
轻笑一声,荣海终于放开他,不过却牵起他的手,开始往回走。
张达明无声抗议了几次,却挣也挣不开,边被拉着走,边气急败坏地低声道:“你gān嘛?!放开!”
走到房门口,荣海停下脚步港转过身,正好张达明顾着反抗没有留意,结果就一头撞在荣海肩胛骨上撞到了鼻子,鼻梁骨一酸刺激到泪腺,登时泪盈于睫,那气恼委屈又带着一丝可怜兮兮的模样惹得荣海不禁一哂,心底一动,身体已早一步欺上前去,吻去那一颗颤巍巍悬在卷翘睫毛上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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