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这个荒芜之县,自元帝剿匪后,破天荒的引来了新帝圣旨,真是合县大惊,一县衙老人、新人,慌乱的跪了一地,只秋云山显得较为冷静,向他表示了“忠心”的典史等人更是诧异这县令的能耐,竟然能引来圣旨,越发畏惧敬服了。却不知秋云山也暗自心惊,若说皇帝有嘉奖,他相信,可是司礼监太监亲自宣旨......
这太隆重了些吧?
王福全宣读了圣旨后,把圣旨放到秋云山手上,秋云山引他去后堂休息,王福全颔首表示同意。
路上却问:“我听闻秋小娘子受惊,身子可还安好?“
秋云山一惊,果然为了女儿而来?恰到好处的露出了迟疑——那也是真的迟疑,因为三娘念叨芸娘恐怕有什么心事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尚好,谢公公关心。”
“秋小娘子往昔陪伴侯府小姐行走宫中,咱家与她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县令可否请出来一聚。”
秋云山知道这太监恐怕有什么话与芸娘说,忙道:“自然。”
派人去后院请芸娘了。
两人在前厅歇着喝茶,说一些风俗见闻土产之类的话题时,芸娘来了,王福全见她脸色苍白、神qíng憔悴,虽依稀保持着往昔水灵,到底大不如,暗叹是为贼人所累,也惋惜不已:这小娘子要入了宫,指不定多受宠......到底福分薄,没那个命。
只是......念及匣子里的东西,他又有些犹豫,皇帝到底是挂心她的——想到这里,脸上的客气又多了两分:便是入不宫,保持一份客气还是必须的。
芸娘施礼见过了王福全。王福全连忙请起,互相慰问了一番近况,王福全对她说了一些宽慰心安养的说话,又聊了一些京城近况,然后王福全看了一眼秋云山,秋云山就“想起”衙里还有一些事,得离座片刻,稍后就回来,还请王公公原谅,王福全自然许可了。
秋云山一离开,王福全示意随身小太监捧上一小匣子,笑着对芸娘说,“皇上前些时日画一幅画,只是命学士所作诗词皆不合意,皇上说小娘子素来聪慧,做诗最有灵气,因此特意命咱家将画带了来,小娘子,请看......”他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卷裱好的画卷,展开,却是一幅翠竹图,骨节清雅,俊逸楚臣,作画之人,颇有造诣。
“小娘子,就让咱家jiāo了差吧。”王福全示意,有小太监捧上研磨好的上好徽墨和毛笔,竟似要她即时完成。芸娘低眉垂首,微微向王福全福身,“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女子献丑了。”
王福全命人将画卷展开压住首尾放在了桌上,自己亲手取了毛笔沾了墨递与她,芸娘接过道谢,微微敛气,挽袖提笔书就:
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
写完放下笔,再次敛身,“小女子献丑了,公公毋见笑。”
王福全忙避开,“小娘子才冠京华,那得这谦虚词?折煞咱家也。”
皇帝喜欢舞文弄墨,他这做贴身太监的,自然也粗通一二,便是不粗通,也知晓人qíng的,这小娘子有此才气,便是不能入宫为妃,皇帝只怕以后也会大大的关照这家庭,有了皇帝的关照,这秋县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王福全在平安县逗留了几日,便返程回京了。
月余后,达京复命。
皇帝看着诗,长叹一声,脸上竟露出了唏嘘难过的表qíng,王福全在旁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见状,轻声问:“皇上......可是不喜此诗?奴才.....”奴才可返平安县让秋小娘子再做。
皇帝将画卷缓缓合起来,轻声念道:“露洗铅米分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是好诗,只是,太委屈了。我见不得——”
“便是风雨相欺,露雾相欺,我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就好像那君子,没有一处不相宜的地方。”
可是故作淡定的姿态里,却是满腹的心酸,“无处不相宜”不过聊以□□罢了。
“是。”王福全低头,却明白,一句“见不得”怕是保证了秋家以后说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第四十五章
剿匪之事似乎一箭三雕:断绝了皇帝的心、安抚了勇毅侯,剿了匪,以后她父亲在这里就可以大展宏图、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理想,唯一损失的,只有她那不值钱的名节,可是相比起那些得益,几乎不算回事。
本该是值得高兴的,因为她所谋所想,皆实现了。可是,芸娘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愁肠百结、思绪难安。这看在别人眼里,包括他父母,恐怕也以为是为名声所累吧?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早决定抛弃那些累身危害的东西,她所在乎的,不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
似乎含嘲带笑、说不出意味的轻呢在耳边魔咒一般的响起,连午夜梦回也不曾停歇:
“芸娘,后不后悔认识我?如果你不曾认识我,你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也就不会有今日名声堕地这般凄凉遭遇......”
她每每想起,总禁不住潸然泪下、黯然神伤,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想?
是因为她不愿意去北平府?还是因为她不知是出于一种怪异的自尊心或是一种“不能继续如此了”的直觉而拒绝她留下几个暗卫保证他们安全的提议?
芸娘觉得心痛难当:如果不曾认识一个叫林祈云的郡主,她也许不会遭遇这许多,可是,不曾认识,又如何会有这许多欢喜忧愁?难道一点痛苦,就可以涵括所有的欢乐?在她的眼里,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好心痛,好心酸。
所以她才会声嘶力竭的想告诉她:祈云,我没有。我不会。
“我没有后悔认识你。”
“我不会后悔认识你。”
“我......”
许许多多的说话,化为说不出的委屈、蕴在了yù滴的眼泪里,可是你看不到。
皇帝的许多赏赐里,不乏名贵的布料,似乎专为女眷准备,也许是送与她的吧,只是她看着那些质地柔软、绣工jīng美的绝好料子,却动不起半分心思,留下一匹想着做什么,其余全遣三娘处或让她自留或拿去与官眷们做jiāoqíng了。
想着与自己做件外披吧,鲜美的颜色,正好当过年新衣,脑海浮现的却是祈云,裁剪也变成了她的尺寸,剪完方惊觉,勉qiáng做来却又恍恍惚惚,fèngfèng拆拆,到底不成衣,蕊儿说要替她fèng制,她却又不愿假手于人,蕊儿问她是不是要送安阳郡主的(所以才要亲手fèng),她顿时像心事被人猜透,满心都不自在起来,想着自己这般心qíng,如何能fèng制新衣,到底束之高阁了——
一如她不愿意再去猜想她到底如何想象她。
时间便这般郁郁过去了。
秋意稍稍深了一点,天气便似京城入冬时节般冷寒起来。芸娘有些不适这气候,人越发懒腻起来,三娘看她的眼神越发焦虑起来,她却提不起jīng神来。
平安县降落第一场薄霜的时候,京城来了书信,是周薇和严明月的遣人送来的,还有一些jīng致玩物。
周薇会写信,芸娘倒不意外,毕竟qíng分在那,又或是周成安遣意,只是严明月......倒教芸娘有种“雪中送炭”的感动了。周薇的信很长,好几页,从她离京后说起,宫里、京城、家里发生的事,都一一道来——由此看来,倒是有周成安示意的成分居多了,不然周薇不会提这些事,说这些,周成安是要她了解京城形势吗?
先是文成帝拿了一位较为势弱的藩王叔叔开刀。罪名是“谋反”——这种罪名,就好像臭狗屎,沾上了就甩不开。没有皇帝不忌讳此,无风尚且要掀起起三尺làng,更何况证据“确凿”——从这位富裕的镇北王——芸娘在宫里、贵门里行走,也知道这位镇北王,多巧合,恰恰原本是该往西北为王的人,却顶了祈云父王原本该往的封地,两人俱是名不副实,镇南往西北,镇北王却待在富饶的南方——府上搜出龙袍、玺印,私铸的铜钱和大量兵器——这位富贵的镇北王,除了“大义灭亲”的次子,举家被流放往云南。自然的,王府的财产、封地惊人的税收,都收归国库。“大义灭亲”的次子继任了王位,但,谁都明白,这个“镇北王”不过徒有虚名罢了,无论实力、名声、地位都是大不如前,只是也足够一个次子过上富贵荣华的生活就是了。
最近,就在入秋前不久,皇帝再度朝另一位藩王开刀,罪名是“贪污、qiáng占民田,jian掠民女、罔顾皇恩”等等。已经解押京城待审。
皇帝查治两位藩王叔叔后,又连下二道圣旨。一是放军为民:大凡家中独子或是家中有多人参军,独子放返,多人参军者,只需留一军户,其余放返。二是保举贤才。命令各地藩王、地方官属保举有才能之人为朝廷所用。
——这其实是皇帝变相削减各地藩王势力的手段:放军为民,减少藩王兵力;保举贤能,挖藩王墙角——大凡贤能之士,只要不是昏聩之主,谁不珍之若宝,焉有拱手送人的道理,难道送他们给皇帝让他反过来对付自己?没这个道理。皇帝这个主意谋划得好,可行xing却不大,却不知道哪位智囊想出来的法子?
然后是侯府里的事。
周成安宠爱碧夫人,导致桃夫人妒忌,竟然在怀有身孕的碧夫人的汤药下毒,导致碧夫人和婴孩命丧huáng泉,周成安启奏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因为尴尬,命他自行处置。碧夫人自此消失在侯府里不知所踪。侯府现在倒是清静了许多。
——事qíng的真与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毅侯不需要这两女人呆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出卖了什么......没有qiáng大有力的靠山、看不清楚处境,这就是下场。
芸娘虽然并怜惜那碧、桃两夫人的死,却难免兔死狐悲、触景伤qíng,她,甚至她全家,何尝不是别人手中棋子?她行差踏错一步,便处境可堪。
祈云临别那句话,也许其实是:芸娘,你是不是后悔认识我了——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她是不是看透了她的恐惧、惊惶、不安?
芸娘闭上了眼睛。好久,才再张目,信件里,还说了一些别的零碎事,却只字不提她被贼人掳走之事——这事,想必已经传来了吧!李东祥派了商队往京城行商,这种事,又岂会不流传开去?不流传开去,她又能如何彻底地断绝自己入宫的路尽了她都周承安的诺?只一味温柔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怕她想差踏错吧,由此想来,严明月那封信,应也有此意。
芸娘为这种柔软温柔的qíng意感动了,知晓她名节尽毁,却没有避而远之,反而婉转抚慰,这份qíng义,岂止是“雪中送炭”?
严明月的信则说了一些京城流行趋势,各家小姐聚会的一些趣事、糗事。也是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日回京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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