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目光收回,落在冯素贞的脸上:“人与人的相jiāo,能够如此入骨入髓的恐怕并不多。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我的心底,纵然世殊事异,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能认出她来。”
冯素贞张口结舌:“你……你……”
天香笑道:“你就当我,是鬼迷心窍吧。”
冯素贞有些茫然无措,天香的话语中似乎露出了不得了的qíng愫,而那qíng愫,仿佛与自己心中的那点子念想不谋而合。
但她完全不敢沿着这个方向细想:当初她二人妙州相识,怎么说都只能算是缘浅qíng薄,怎的就至于如此入骨入髓了?而天香后来所爱所慕的,是一剑飘红和张绍民这样的英伟男儿,又怎么会对她一介女子之身有什么超越了知己好友的念头?
她回忆起初时天香劝她留下时说过的一番话语,想到天香或许仰慕的只是故纸堆里那个冯素贞的才华和qíng怀,顿时觉得羞惭不已: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在天香心里藏了这么久,让她将qíng绪隐匿,费尽唇舌百般维护。
而自己,却是欺她瞒她肖想于她!
冯素贞心绪翻腾,坐在一旁思绪纷纷,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
正yù张口时,却觉察到身畔一片静寂。
天香,又睡着了。
冯素贞叹了一声,替她将被子掖好,轻悄悄地收拾一番退了出去。
天香吁出一口气来,睁大了双眼盯着chuáng幔帐顶,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甜腻。
方才这一番话,是她在chuáng上躺着这几天反复揣摩才定下来的,遣词造句可是费了不少脑子。
不要急,不能急,前生积攒了二十年的qíng绪,若真是想倾诉gān净,又岂能是一朝一夕。还是得缓着些,不能太过外露,吓坏了那在经史子集里泡大了的书呆子。
她继续在心里打着腹稿,盘算着进一步的剖白应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她自言自语道:“凭谁拨转通心窍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夜中不能寐,但恐是痴人
冬日的夜晚萧索而凄清,公主府夜深人静,只间或能听到些许北风的呼啸之声穿堂而过,如泣如诉,仿佛倾述着千般qíng愫,万种思量。
北风chuī得窗棂抖动,窸窣渗人,chuī得睡在客房里的冯素贞,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风声里传来了笃笃声。
冯素贞一愣,起身开了窗。
一道人影纵身跃了进来。
冯素贞借着一弯弦月看清了来人,秀眉顿时敛起,忙不迭地边关窗边数落:“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这么莽撞就来找我了?”
“小姐……我,我实在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梅竹来得匆匆,只披了一件薄袍,被冻得有些瑟缩,话语也有些不连贯。
冯素贞怕她冻着,便将她推到chuáng上,用被子帮她盖好,自己也躺在一旁。
这对主仆上次如此亲密,已是经年之前。
冯素贞心生隔世之感,接着数落起来:“便是要找我,也多穿些。数九寒冬,冻出岔子来可怎么是好?”
梅竹幽幽叹了一声,不自觉地抱住了冯素贞的胳膊:“小姐,我自huáng昏时,心便是凉的,哪里还能晓得身上的冷热。”
冯素贞一愣,心头涌上了些许酸涩来。
她抚了抚梅竹的后背,心疼道:“傻丫头,何至于此啊?”
梅竹在她怀里埋了阵子,闷声道:“小姐,你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梅竹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可能照顾自己?”说罢,她有些自责,“我实在是眼拙,昔日在八府巡按府见了你,居然没认出你来,真是……太笨了!”
冯素贞轻声道:“我都好,都好。你不用自责,我是易容修形了的,哪里就能轻易被人认出……”她顿了顿,想到了天香。
——“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了我的心底,纵然世殊时异,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能认出她来。”
冯素贞诧然,就是和自己同起同卧十余载的梅竹都不曾认出自己,怎么天香就如此dòng察幽微?
梅竹疼惜道:“小姐一个人如此地藏形匿迹,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冯素贞认真回忆了一番,一时恍惚:“好像没吃什么苦……”
除了最初和天香较量了一番,之后的时间里,她并没有使出太大jīng力来隐藏自己。
梅竹念念道:“那天香公主xingqíng那么霸道,可曾欺负了你?”
冯素贞继续恍惚道:“不、不曾。”
天香对她,再好不过了,好到外人欣羡,好到自己都动了心。
若是天香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冯素贞,那她这一路顺利,就都说得通了。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所以值得你如此的对待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妙州府衙那个闷热的bào雨夜来。
——“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冯素贞啊……”
冯素贞顿时惊出了些冷汗,她立时又翻出另一段回忆来平复了下心qíng。
——“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jīng彩人物的激赏!”
这样或许才说得通啊……
“小姐,你在想什么?”梅竹终于注意到冯素贞的失神。
“没、没什么。”冯素贞随口掩饰了句,口气平和道,“梅竹,你过得怎么样呢?”
梅竹叙叙地将别后的一些事qíng与冯素贞讲了,自己的入籍,自己被张绍民派人送回了徽州,连同自己进京入府求救,在皇宫中假扮小太监等等事宜。
桩桩件件,无不是出自天香的授意或者周旋。
何德何能,她冯素贞何德何能啊!
我如何值得你如此对待呢?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吗?
二人徐徐聊了半宿,却都是没什么睡意,只是各怀心思。
梅竹忍了半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小姐,你说,太子他心里是不是有我呢?”
冯素贞醒过神来,回忆起太子昔日提及梅竹的神qíng:“他心里自是有你的,凭着我对他的了解,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
“可是,他昨日,是那么冷漠……冷漠到,连多看我一眼、多说一句话都懒得!”梅竹伤心不已。
冯素贞凝眉长思了片刻:“梅竹,你喜欢他吗?”
“我……我喜欢他。”
“你喜欢的是太子,还是他?”
“我喜欢的,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啊……”
冯素贞叹道:“梅竹啊,他不止是‘他’,他是太子。你不止应该喜欢‘他’,你还要想想,你能不能喜欢‘太子’?”
梅竹不解:“这有区别吗?”
“有,”冯素贞怜惜道,“梅竹,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即使他登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随心所yù。若真的嫁入皇家,你所面临的,不止是你的丈夫,还有他的尊位所带来的一切责任。”
“他有他的责任,他是未来的天子。他要做一个活在臣子眼中的明君,他要生育培养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后半生不可能像前半生那样荒唐,也永远不可能像天香公主那样自在。”
“梅竹,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你是否能够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承担天下的重任,还有宫里宫外无形的厮杀。”
她这一番话说罢,梅竹已经满面泪痕:“小姐,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qíng,付出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命。”
冯素贞心底悯然,她徒劳地环住梅竹的肩膀,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这不够啊……哪怕是付出生命,这也不够啊……”
在无形的鸿沟面前,身份只是最浅最浅的那道障碍而已。若心境不能契合,一时的qíng投意合,又如何抵得过漫长岁月中的相守相怨?
“我并非是给你泼冷水,你的人生还长,会……”冯素贞一愣,她想起了天香对她说的那段话:
“……就像是树冠的yīn面,因为筑起了墙,挡住了光,所以不再生长。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停止了生长,永远停留在和她相处的那段时光……”
她不由得合上了眼,心底抽痛起来,不知道是为梅竹,还是为天香。
或许是为自己。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二人直聊到夜尽天明,破晓之前,冯素贞送了梅竹出去。她回到chuáng上躺着,被子上犹然带着梅竹的温度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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