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香确认地点了头,皇帝肃容斥道:“糊涂!你哥哥本来就迂,你还给他找了这么个师傅,莫不是真打算让你哥哥做个匠人?”
天香抱着皇帝的胳膊撒起了娇:“哪能啊!”她轻快地向皇帝介绍了宋长庚的生平:“宋先生虽是匠人,但也是有学识的大儒,哥哥跟着他学了好些道理,比以前知事多了!”
“说得好听,别只是从沉迷木头变成了沉迷火器!”皇帝一针见血。
天香呵呵gān笑。
“他现在何处,朕要见见他。”皇帝突然道。
天香一滞:“父皇要见谁?”
皇帝淡然道:“自是要见见你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个宋先生。他现在何处啊?”
宋长庚原本是随着张绍民安置的,皇帝既是要召见,自然不可轻忽,立时就有人备了车驾去接。
皇帝并没有在皇宫里召见宋长庚,而是选择了天香的公主府。
华灯初上,宋长庚步履缓慢地走过长长的回廊,没有人催促,没有人焦虑,毕竟这是位有着太傅之实的老人,他放眼看过去的,都是一片敬畏的神色,他一步步走得踏实而沉稳。
人生近百年,他终于要见到那主宰了脚下土地三十年的君主。
此时此刻,他惊喜而从容。
惊喜自是不必解释原因,而从容,却是因为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那个乾纲独断的君主,会迫切地与他会面。这是早在一个月前,驸马冯绍民就与他确定了的事qíng。
“糙民宋应星,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免了免了,”皇帝沉声道,“看你的模样,应该比朕要年长上好几轮,也不要行礼了,坐下回话吧。”
宋长庚没有推辞,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你也是耄耋之年了,朕直接叫你的名讳也是别扭,你可有字号?”
宋长庚道:“糙民,表字长庚。”
“长庚……”皇帝一愣,“可是那启明长庚的长庚?”
宋长庚点点头:“正是。”
皇帝愣了片刻,醒过神来,打起jīng神来继续道:“长庚啊,朕读了你的《天工开物》,包罗万象,触类旁通,确实是难得的实学佳作。”
“皇上谬赞。”宋长庚谦虚了句。
皇帝话锋一转:“只是朕通篇看下来,见到先生虽然言及丹砂红矾等物,却没有提及炼丹之术……”
果然……皇帝如预想的那般,急急忙忙地询问起了炼丹术。
宋长庚苍老的面容闪过一丝苦涩,他打起jīng神来,并未如他一贯的态度那般大加驳斥,而是侃侃谈论起来。
眼下,皇帝和宋长庚在公主府的书房内闲谈,冯素贞和天香只得在书房外的园子里闲游。
已是初冬,曾经岸芷汀兰的小园只剩一池萧索。
离开时尚是郁郁葱葱的初夏,回来时已过了一季,园内景色已是大变了样,二人各自都是有些唏嘘。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冯素贞感念一叹,“想来人世间所有的别离都需珍重,谁知哪次小别不是此去经年?”
这话丧气得很,天香却晓得冯素贞的一段心路,她是差点就再也不会回来此处的,有此感慨也是自然。
但想想前生的天香,十年不曾亲身探望李冯氏,再重逢时,已是天人永隔。
天香心头一颤,顿时又觉得不住的后怕,伸手扯住了冯素贞的袖子。
冯素贞惊讶:“公主怎么了?”
天香尴尬,随口道:“马上十月了,你怎么只穿了这么点儿?”再仔细一看顿觉后悔,冯素贞身上穿着的正是她在怀来为其挑选的那件裘衣。但此时也不好改口,遂一不做二不休地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貂裘,眉头蹙了起来:“这衣裳初看还好,现在看来,到底是不纯,用的不全是最好的皮子,也单薄了些。刚好明日父皇赐服,可以将它换下了。”
冯素贞笑道:“天子赐裘,怎好穿在身上,要供起来才是。”
天香翻了个白眼:“赐衣不穿,赐食不吃,làng费。”
冯素贞眸光一闪,低头打量道:“实在是我已经有了合身的好裘衣,已经穿熟了的,自是再好的衣衫都不换。”
“哦?”天香兴高采烈,“那我做的袜子你穿了没?”
“唔……”冯素贞一边回忆自己把那逢得犬牙jiāo错的袜子塞去了哪里,一边催促着天香:“明日是寒衣节的朝会,皇上要祭天,这一套仪式起码两三个时辰,最是熬人。你快进去劝着点,莫要聊得太晚了。”
天香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那寒衣节的祭祖和冬至时候的祭祖不可同比,不但流程简化了许多,皇帝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而后的朝会赐服才是重头戏,但这忙乱的也只是宫人而已,谁又敢劳动皇帝来发衣服?
“小人见识粗陋,怎晓得这许多,还请公主多多提点,”冯素贞调侃道,“不过,祭天和大朝会素来不许女眷参与,满堂只有男子,公主想必也不曾亲见吧?”
天香笑吟吟道:“驸马,岂不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冯素贞不解:“公主,你好端端地骂自己作甚?”
天香翻了个白眼,不解释。
十月初一,寒衣节,祭祖之日。
民间祭祖不过三牲五谷,顶多开宗祠叩拜,而皇家的祭祖,则是祭天,毕竟君权天授,皇帝从来以天子自居。
五更鼓响,文武百官集结于皇城南郊圜丘之外。
祭天之礼冗长复杂,皇帝年迈,早已经不住这样的流程,按理说,应当由太子代皇帝行礼,但没有人敢直接提出这样的谏言来。
故而今岁的寒衣节祭天如往年一般,简化了许多,并不需要皇帝多次行三跪九叩的礼仪。
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在自己亲自祭拜了祖先之后,将送帝神后望燎的任务,jiāo给了太子。
莫说旁人,就连太子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他穿着厚重的礼服,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地向偌大的祭坛中央走去。
这一步一步重如千钧,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正中间,他认真环顾了一下四周,望着鼎炉中随着火焰翻滚的祭品,开口道:“帝辟yīn阳兮……”话一出口,他自己吃了一吓,怎么这么大动静?
他毕竟不再只是原先那个木匠太子,此间虽然肃穆,但相比兵临城下的怀来而言,毕竟是个安宁祥和的所在。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境,继续诵道:“……造化张,神生七政兮,jīng华光……”
太子诵读时的声调是否抑扬顿挫、神态是否美轮美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时此刻,以这样的身份站在祭坛之前,这其中的意义已经足够让一众老臣老怀安慰,老泪纵横。
冯素贞抬起头来,见太子虽是局促但还算从容,并未失仪,不由得舒了口气,竟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悦。
若非怀来的一番际遇和宋长庚的教化,太子定然不会有今日的风仪。心念于此,冯素贞不由得想到天香,今日种种,尽是那个刁蛮的小公主一手造就的啊。
就在她遐思之际,变故陡然而至——
“嘶——”
一声异响突兀响起,打断了太子的慷慨颂词。那声音锐利非常,直入肺腑,一时间文武百官均捂严实了耳朵,生怕受到这声音的侵害。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也身形一歪,骇然地四处张望。
一道迥然不同的声音自祭坛中心乍然响起:“明天子何在,竟使小儿yín祀?!”
群臣哗然,环顾四周,竟不见那出声的人影。
yín祀,这是何等罪名?!
太子哑然,皇帝也“腾”地从御座上跃起,高声问道:“敢问是何方神圣在此诘责?”
冯素贞在短暂的怔楞之后从行伍间出列,四下逡巡着,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李兆廷见状,也跟着她走动起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天是国家大事,由礼部安排,yù仙国师及其拥趸并不在场。冯素贞看得眼花缭乱,也没法从哪个人的脸上直接看出忠jian来。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吾乃太上老君座下弟子清华上仙,特来享配食祀,尔明天子乎?胡为使旁人yín祀?!”
皇帝大惊,颤巍巍地走到祭坛中央,在太子身旁伏地跪下,他这一跪,太子自是跟着跪,群臣也尽皆跟着跪下了,站立着的冯素贞二人显得格外突兀,她看到皇帝瞥来的眼刀子,无奈只得放弃找寻,拉着李兆廷一同伏地。
皇帝回道:“禀上仙,吾因ròu体凡胎,难堪祭祀之繁,故使吾儿、当朝太子、国之副君,代行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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