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前些日子叮嘱过自己“该叫宫里的教养嬷嬷教皇帝些人|伦大事了”,景砚此时想来,也是深以为然。皇帝一天天长大,到了该知晓这些的时候了。
景砚心念一动,缓步近前,靠近那只大浴桶,微垂着头凝着宇文睿。
“无忧喜欢悦儿?”
宇文睿抬着脸,一瞬不瞬地仰视着景砚,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啊!”
姐姐喜欢妹妹,多自然而然的事儿?
景砚闻言,心头一紧。
一国之君,喜欢同性,只要不危及国本,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昔年刘汉朝的皇帝,十有八九都是好男风的;即使本朝,高祖皇帝与玄元散人,以及太子妃颜凤桐的逸事也曾传扬一时,甚至,据说高祖废亲弟太子位、逼太|祖禅位都与颜妃有关。只是后来武宗登基,便将所有敢言及此事的人都下了狱,再不许妄谈天家事。此事便渐渐化作了历史尘烟,只有皇家人还些许知道些过往,也是年深日久,面目全非。
景砚甚至想过,若是无忧当真对女子动心,除后君立一男子外,其余后宫诸多位置,就由着无忧喜欢去。她喜欢哪个女子,只要不害及国本便由着她去,她想立哪一个为妃也都由她去。无忧与后君诞下麟儿,无论是男是女,大周江山便后继有人。纵然皇帝再“胡闹”,再贪鲜,国祚不动摇,群臣尤其是言官们又能说出什么来?
可,为何无忧偏偏对悦儿动了心思?
须知悦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入了大周皇宫的——
于公,全天下都知道景家出了一位皇后,前朝的段太后也是景家的亲眷;若是悦儿这一辈再入宫一位,不啻于将景家架在火上烤,到时候,怕是全天下都要寻景家的不是了。对皇家,对景家,这绝非好事。
于私,自己嫁与哲,已是大伤父亲的心。只不过事从权宜,加上哲已故世,天下人皆不知其真相如何,遂不至于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悦儿若再走了自己的路,要父亲如何自处?让哥哥如何自处?无忧毕竟是女子啊!
景砚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确是存了私心的:难道只景家的女儿是宝贝,别家的女儿都是石砾不成?
可她没法不自私。她一颗慈母情怀,既要无忧欢喜,又要顾及了无忧身为国君的体面;她姓景,又不得不为景家思量。
思来想去,景砚终是心塞难抑,她犯愁地看着宇文睿专注于自己的小脸儿,心道:天下女子这么多,为何偏偏是悦儿?
“无忧觉得悦儿好看吗?”
宇文睿正快活地蹬着水花儿,阿嫂这一问,让她一愣。
歪着头想了想,宇文睿忽的失笑:“没有阿嫂好看!”
景砚暗翻白眼,她本想试探宇文睿的心思,却得着这么个答案,不由腹诽:有拿心仪之人和自己的娘亲这般比较的吗?
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宇文睿却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当自家女儿一般。但凡女人,谁不喜被夸赞貌美?纵然从小到大听惯了赞美,然,被自己的孩子夸赞美过心仪之人,景砚想不欢欣都难。
景砚心头涌上感动,轻柔地解开宇文睿束发的发带,打散那一瀑青丝,细致地敷上猪苓,缓缓揉动,唯恐扯痛她一分一毫。
阿嫂的指尖穿过自己的头发,细腻又温柔地划过头皮……宇文睿只觉得世间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此。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伏在桶壁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醉于阿嫂的动作中。
或许是老天看不下去她之前的种种无赖情状,不容她享受半刻,就送了她个大大的“惊喜”——
宇文睿脑中正盘旋着“阿嫂这样美,又这样温柔,不知皇兄是否享受过这般待遇”,突地小腹一紧,又是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腿间流了出来。
“啊!”宇文睿惊呼。
景砚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宇文睿顾不得被阿嫂扯痛头发,死命地低下头,看水中自己的身体——
一丛鲜红自她腿间涌出,混入水中,顷刻间化作了桃红色,继而就融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宇文睿苦着小脸:“流……流血了!”
景砚大惊失色,初时以为她受了伤,待得探头看清楚,才略略放心,她柔柔笑着,拂过宇文睿吓白了的小脸,安抚她惶惑的情绪。
“无忧莫怕。那是天癸,证明无忧已经长大了。”
“天……癸?”宇文睿怔住。
“正是啊。施先生不是教你读过《素问》吗?‘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月事是世间女子都要经历的,不妨事。”
宇文睿一张小脸扭成一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间,将信将疑:“真……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景砚抚慰道,“只这三四天内要斟酌饮食,莫凉莫辛辣,也不要骑马习武,便没事了。”
宇文睿闻听,脑袋里只反应出三个字:好麻烦。
将小皇帝安顿停当,景砚庆幸自己事先有所准备,不然秋狝在外,难免慌乱。
宇文睿呆呆地窝在景砚的锦被中,捧着一碗红枣粳米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她这会子酒全被吓醒了,之前心心念念想“和阿嫂一起睡”,此刻当真上了阿嫂的床榻,却是半分欣喜都没有。
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受内伤啊?
阿嫂说“不妨事”,可那么多血从身体里淌出来,接下来几日还要淌不知多少,总觉得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事儿。
她毕竟年幼,又是初潮,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心中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也是难免。
景砚轻柔地擦干她的头发,安慰地拍拍她的脸:“没事的,明日我让云供奉替你把把脉,不怕啊……”
宇文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云供奉即云素君。
宇文睿登基后,景砚一直不放心于女帝的医药诸般事宜。宇文睿毕竟是年轻女子,太医院那些供奉皆为男子,随着皇帝一天天长大,把脉问诊总有诸多不便。于是,五年前,景砚召云素君进宫,问她:“可愿学一门傍身的技艺?”
彼时,云世铎已于半年前因病去世。云家寻医问药,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太后、太皇太后,着太医院全力医治,也没救得回云世铎的性命。景砚深知云素君对此有愧,她深恨自己不谙岐黄之术,不能医好父亲的病。
云素君乃玲珑剔透之人,景砚一问,她便猜到了几分。遂欣然答应,之后一直跟随施然习学医道。
三年小成,施然方才放手让她打理小皇帝的一应药饵诊治。如此两年,云素君且学且实践,医道渐精,大有成为皇帝的贴身供奉之势。
其实,除却替宇文睿着想,以及为云素君寻一门出路,景砚此举还有深意。
大周女子,虽地位较历朝历代略高,但终究不能入朝为官,真正能按自己意愿过活的也非大多数。如果云素君入太医院能成为开启大周女子新纪元的契机,岂不更好?
身为女子,景砚心心念念能多为天下女子主张,私底下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的女子不必囿于女子之身,能够如男子般入仕,甚至出将入相,能够以自身之才华成就一番伟业,岂不是天大的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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